字書給大人看,人兒書給小孩兒看。南通話裏為強調這一點,還常在“人兒書”前加個“小”字。
一分錢看兩本,這是西大街上高家人兒書店定下的價格,從我記事起,到文化大革命,從來沒有改變過。
高家人兒書店真是高,門口有三級大台階,再加一個高門檻。天氣晴暖時,所有門板都卸下來,我們從街上一眼就能看到店堂內的三排矮板凳,還有靠牆的一整排小人兒書架。若天冷刮風呢,所有門麵板都杠好,小主顧們得從高家門堂的小弄堂進天井,再從裏門進去。人兒書店門口好象從來不掛什麽照常營業的牌子,大家也熟門熟路,直往裏闖。
人兒書架和居家中常見的書架不同,更象是書報雜誌亭中的那種,靠牆立著,從側麵看下寬上窄,稍帶斜度,且不深。其正麵完全敞開,共約七八格。一些熱門的單本人兒書都放在中間幾格上,正好與我們的眼睛齊平,封麵朝外,一眼就能看到。那些成套的、有殼子套住的書,則放在最上兩格,若想翻看,得請人兒書店的店主取下來。
人兒書店的店主,我們都叫他高家爹爹。他認識前來看書的幾乎每一個孩子,可能說不出名字,但一定知道這是張家的,那是李家的。
周日裏,店裏生意不太好,我們都要上學堂。高家爹爹坐在店堂內,一心一意地補缺頁,粘殘片,或把快散的書用紮鞋底的線和錐子重新縫緊。周末和寒暑假中,前來看書的孩子多了,把三排矮板凳坐得滿滿的,店裏便準備些小方凳,讓來晚的伢兒插插角落。
既做生意,就有做生意的規矩。看到一家子幾個人一起來,或者幾個小夥伴結伴來,高家爹爹必把醜話說在前麵:幾位聽好了,換著看可以,不過一個人起碼一分錢,不好白看。
帳桌邊上常年掛著一條毛巾,哪個伢兒髒濕著手進來了,高家爹爹總要請著把手擦幹淨了才能摸他的書。人兒書是他的飯碗,是他的命。
我是人兒書店的老主顧。口袋中若揣得一二分錢,首先想到的就是去人兒書店。從一年級開始,跟著小哥哥過來,到了二三年級,識字多些了,便自己來。進得店中,還舍不得立刻把錢交出,而是在書架前流連一陣,這本摸摸,那本翻翻。高家爹爹坐在門口一角的帳桌後麵,鼻梁上架著老花鏡,眼光從鏡架上方射出來,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見翻了半天還不付錢,終於不耐煩了:“喂,薑家幾侯,到底看還是不看?”他曉得我是薑家的,隻不知道是幾侯。
“看,看,”我趕緊取下心中其實早已選好而沒有舍得多翻幾頁的兩本書,走到賬桌前,掏出一分錢。然後的時光,便沉浸在小人兒書中。一分錢,那是多大的價值!我得一行一行的細細讀,一頁一頁的細細翻。多少字,看著看著,我會出了意,卻依著“字識半邊不為錯”的常識,念錯了音,終身再改不過來。
最小的時候,我喜歡看打仗的單本書,可能是因為比較容易理解些。如果看到藍顏色的電影連環畫,比如張瑞芳仲星火的《李雙雙》等,也不會放過。然後開始看大部頭,記得最清楚的是十來本一套的《野火春風鬥古城》。再後來,要看曆史、俠客、清官、帝王將相之類的古書了,每一套的本數更多,各色人物栩栩如生,各種故事驚心動魄,我們一知半解,眼花繚亂,卻又蕩氣回腸,欲罷不能,著迷的簡直出不來。為早點知道下回分解,常常幾個兄弟或夥伴湊錢,租出來看。
我們把書租出後,如饑似渴地看完,若還不到歸還的時間,就會用精裝香煙盒中半透明的薄紙,將心目中的英雄摹仿下來,放在課本中夾平,慢慢地欣賞和回憶。
人兒書繪圖精致自不必說,文字同樣精彩紛呈,既要適合兒童的閱讀能力,又要保持古書的典雅,挑選出精華片斷,組成完整的結構。如今想想,要真正做到圖文並茂,需要多高的水平和敬業精神!
由人兒書開始,生出了興趣,生出了渴望,我們逐漸轉向字書,尋覓更多的知識,孕育立世做人的道理。多少代人,就這樣走了過來。
在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的風暴中,高家爹爹把他心愛的人兒書一摞一摞拎上了大街,丟進一個大瓦盆,點起了火。他沒有戴老花鏡,目光失去了銳利。許多人圍觀,有戴紅袖套的紅衛兵,有象我這些看人兒書看上癮的半大不大的小子,還有那些剛剛被人兒書啟蒙的小伢兒。
火在盆中燒啊燒啊,我們久久不忍離去。《東周列國誌》丟進去了,裏麵有我念念不忘的《搜孤救孤》;《三國演義》丟進去了,裏麵有我愛不釋手的《溫酒斬華雄》;《七俠五義》在裏麵燒,《楊門女將》在裏麵燒。終於,紅衛兵累了,轉身走開了。我們立刻把手伸進火盆,搶那尚未燒盡的小人兒書。高家爹爹坐在本來該由我們坐的小板凳上,癡癡地看著我們。我們曾經是他的主顧,我們曾經必須擦淨了手,交了一分錢,才能碰他的書,看他的書。而今,他由著我們胡作非為了。
我搶出一本《說嶽全傳》中的《小商河》,趕緊用腳將火踩熄,還剩下靠近書脊的半本,當寶貝似的拿回家。彩色封麵上的英雄殘缺了,但書中的人物,早已在我心中定格。一門忠良的楊家後代揚再興,身著鎧裝,肩披護甲,頭帶纓盔,手握長矛,連人帶馬陷入冰河,被萬箭穿心,卻依然怒目圓睜,呲牙裂嘴,那威武不屈的英雄形象隻一眼,就無法忘懷。燒不掉的。
現在的兒女沒有時間看閑書了,大人又希望他們能了解經典文章,於是市場上就出現了大量的所謂快速、簡易、濃縮的連環畫讀本。八十年代末,妻子為我們剛上小學的兒子購買了一套正熱銷的《中華五千年》,裏麵的圖畫,全部是卡通式的粗劣畫法,一天能畫幾十幅。圖中插滿了“哇、哈、嘣”等擬音詞,難入耳,文字說明橫七豎八,亦難入目。然而社會已進入急功近利的時代。我想著被燒毀的那些人兒書,翻一翻現在變得和字書般大小的“人兒書”,歎口氣,隻能恨恨的罵一聲:什麽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