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上海人看不起江北佬。南通為江北第一大埠,自然是江北佬的中堅部分。被人瞧不起又瞧不起人的南通人,一方麵仰望長江對麵的大上海,一方麵俯視自認為更低層次的族群,如說侉子話的,下河船上的,鄉下來的。
因此,鄉下來的丁桂英,自入西大街上單家門裏做媳婦的第一天起,就注定將生活在鄙視的目光中。
“鄉下上來的,沒得搭頭!”我父親輕蔑地說,頭都不抬。事實上,雖然和單家門對門,父親一輩子可能都沒有和丁桂英說一句話。若對麵相逢,父親必昂著頭,目不斜視,雙手往背後一撇,不徐不急地走過去。至於我父親有多少了不得,真是天曉得。丁桂英人生地不熟,在家門口洗衣裳或做其他雜事,若看到我父親歸家,總要問候一句:“薑伯伯家來得?”我父親不搭腔,隻是含糊地哼一聲。母親看不過去,常暗地勸兩句。父親不以為然:“和她有什伲講頭,挑糞擔子的。”
在我母親眼中,丁桂英“蠻齊整的”。她小個子,圓圓臉,麵頰上兩團紅色,典型的鄉下姑娘在田野中勞作常年被風吹的那種健康紅色,眼睛、鼻子、嘴巴都還勻稱,隻是鼻孔稍嫌翹些,身體不胖但結實,做起事來風風火火,聲音梆脆,想來是從學大寨婦女突擊隊裏鍛煉出來的。她嫁到西大街時還不足二十歲。
夫婿何人?單家的獨子“單瞎子”也。其實不瞎,眼神好得很,可眼睛實在斜得厲害,以至於走路必須歪著頭,才能把路看正,看報紙或記帳時頸項更要向左轉三十度到六十度,並動個不停,才能把字念寫出來。有這點殘缺倒也罷了,這單瞎子還學袖手相公樣,三十多歲的人,油瓶子倒了不扶。幸虧識些字,有份工作,在醬廠裏給工人記帳。每日裏下了班搖搖晃晃從西大街走回家,便和他老子單家老爹,一人一邊,坐在八仙桌兩側的太師椅中,等吃飯。一邊等,一邊還吞雲吐霧,老的吸水煙台,小的抽香煙。我母親難得說人不好,但提到他時總是鄙夷地說:“格瓢貨!”(這個扶不上秤盤的貨色)。
“格瓢貨”的斜眼是從母親遺傳。單家老太生了一女一男,斜眼毛病隻傳了兒子,女兒無任何眼疾,象老子,初中後考取衛生學校,三年出來做了醫院護士,嫁了個文化人,一家和美,又生了個粉團一樣的女兒,每個周末回來甜嘴叫外公外婆。
可女兒再好,是潑出門的水。自家的兒子,眼看著三十多歲了,還找不到人成家,整天郎裏郎當,不成個體統。斜眼娘雖是親娘,卻如下人一般,服侍好老的還要服侍小的。平時在家裏氣受慣了,見人便畏畏縮縮,根本上不了廳堂,哪裏還有本事為兒子提親。單家老爹是生意人出身,解放後靠吃股息過日子,又有個低聲下氣的女人侍侯,臉色紅潤,中氣十足。兒子雖不成器,總是傳宗接代的命脈。單家老爹是明白人,平時悠哉優哉,兒子成家的事倒是放在心上。
城裏找不到願意嫁過來的姑娘,就托媒人到鄉下找。終於,在郊區百花大隊種菜的丁桂英的父親跟著媒人進了城,上了西大街,讓單家老爹招待著吃了午飯。這農民父親大概眼熱城裏人有戶口,每月裏能發到糧票、油票、布票、豆腐票,這單瞎子又是獨子,便許了這門親事。八月裏就把女兒送過來了。
雖然是明媒正娶,丁桂英究竟是從鄉下上來的,沒有城裏戶口,沒有工作,也沒有親人夥伴,和公婆住在一起,少不得看些婆家和鄰居各種人的眼色。公公有威嚴,媳婦一時不敢回嘴。婆婆不當家,在家中也沒有地位,倒也相安無事。卻是這做丈夫的單瞎子,不曉得心疼也才成人的媳婦,看著媳婦揀菜做飯,洗衣縫被,打掃衛生,倒痰盂刷馬桶,從不相幫一把。若看著不順,還擺起丈夫的架子,乜著斜眼出些惡言。一家的馬桶,過去是老太婆起早倒清刷淨。而今成了媳婦的任務,清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門倒馬桶。丁桂英拎著馬桶一路向馬廠巷的公共廁所走過去,見著周圍鄰居總是笑著打招呼,叫伯伯媽媽。然而對方的回應常常是冷淡的,敷衍的,漫不經心的。也難怪,城裏人眼框子高,西大街雖然眼下一年不如一年了,再破落的住戶也還有經商的底子,讀過三字經,麵對個鄉下媳婦,便下意識地占著居高臨下的地位。
斜對門西福源醬園店的幾個女店員,平時和單瞎子好象並沒有什麽來往,如今大概覺得醬園店和醬廠沾著點兒親戚關係,看著單瞎子搖頭晃腦從遠處下班回來,也招招手叫進店。幾個人窸窸窣窣講陣子話,無非是麵授機宜,挑唆單瞎子拿出當家的樣子來,莫讓鄉下媳婦騎到頭上拉屎。
鄉下媳婦活得不舒坦,坐在門檻上,一邊揀菜,一邊流眼淚。想著過去未出閣的時候,在農村撒野慣了,雖然日日在田裏勞作,畢竟天高地廣,夥伴成堆,有說有笑,另有一番自由和舒適。如今守著個說明不明說瞎不瞎、要文沒有文要武沒有武的城裏“格瓢貨”,心中那份委屈,可想而知。單瞎子大概隻隨媳婦去鄉下丈人丈母家見了一麵。以後回娘家,丁桂英從不要丈夫跟去,怕在夥伴麵前塌了台。
有一日,丁桂英到門外刷馬桶,心中不順氣,做起事來乒乒乓乓,一邊嘴中嘰嘰咕咕。公公便在窗子裏說:“倒痰盂刷家什是媳婦的份內事,西大街上,可不要惹外人笑話。”媳婦悶著沒有回嘴。偏做兒子的單瞎子要幫腔:“鄉下上來的,又不是不曾聞過糞,擺什伲臭架子。”丁桂英再捺不住,握住刷馬桶的竹把子,三步兩步進了家,指著單瞎子說:“鄉下人怎麽了,鄉下人不種田,你們城裏人吃屎去!”說罷坐在地上大哭。我母親和對門陳老太趕緊過去勸架。我們正出門上學,也便趁機進了單家的內房,看陣子熱鬧。
我母親扶著丁桂英說,“消消氣,還要過日子,說不定有了身孕,別哭岔了氣。”
“不過了,反正是鄉下人挑糞擔子,兩頭都是屎(死)。”丁桂英擤著大把的眼淚和鼻涕。
這麽一鬧,鄉下媳婦從此撕開了臉。再鬧三五次,單瞎子處了下風,曉得自己是“拎不起的豆腐渣,攤不上牆的牛屎”了。做公公的看在眼裏,恨在心中,卻無可奈何,隻有起勁地罵兒子:“你個扶不起的阿鬥,媳婦都管不住,還指望你當家呢!”
丁桂英在公公麵前尚不敢放肆,但後來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暫且按下不表。
整個單家,丁桂英隻敬一人 -- 也許談不上敬,但的確沒有吵過架 -- 這就是單家大女兒。每次大女兒帶著一家人回西大街看父母親,丁桂英總是端茶倒水,二人講些私話。想來,丁桂英認為他們夫妻是斷文識字的斯文人,該尊敬。她對我娘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不多時,丁桂英鼓了肚子,懷胎十月,生了個兒子,正趕上六十年代擁軍愛民運動,便取名愛民。嬰兒睜了眼,活脫脫一個小瞎子,眼斜的和老子一模一樣。丁桂英抱出來給人看,大家看看笑笑,嘴中說,醜是不醜,就是眼睛象父。丁桂英也難受,但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嫌棄不得,一把屎一把尿帶到三歲。又生第二胎,是個女兒,取名愛華。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丁桂英的命還不如她婆婆,生了女兒,還是個斜眼,一點都不走樣。
一年夏日,單家前堂八仙桌邊坐了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健康男子,沒有領章的軍裝暢著領口,裏麵一件印有八一軍徽的白背心,一看而知是個複員軍人。西大街住戶多數沒有關門的習慣,事實上也不可能關門,門檻以外雖然是街,街邊卻要用來生煤球爐、刷晾馬捅、揀菜洗衣、掛曬衣物,等等。哪一家如果大白天關門,那肯定是有見不得人的事情。複員軍人一入單家,便暴露在過路街鄰眾目睽睽之下,侷促得已不曉得手腳往哪裏放了。丁桂英則喜氣滿麵,做飯買酒,忙個不停。
單老爹不願陪客,沉著臉,一人捧個水煙台踱到旁邊的居委會。醬園店的女人看在眼中,迫不及待地過來打聽。單老爹扯著嗓門說,“說是鄉下的表哥,哪個曉得他是她的什伲人!”話傳到這邊廂,丁桂英裝耳聾,哄著複員軍人說,“吃,趁熱吃,隨外頭人嚼他的舌根。”
這複員軍人以後又來了幾次,有一次甚至在前堂搭了鋪,留宿在單家。我娘和陳老太尚能和丁桂英說幾句話,便乘著幾人在屋簷蔭涼下一起揀菜時,叫她當點心,不要讓人落了把柄。丁桂英一付橫豎橫的樣子:“別人在背後嚼舌根,我當她放臭屁,要當麵說難聽的,我搧他的嘴巴子。”
八月中秋前一天,複員軍人再來城裏看丁桂英。屁股還沒有坐熱,居委會麻子雷主任帶著幾個人登門,要趕複員軍人出去,不準再踏單家的門檻。丁桂英急得破口大罵,無奈門口看笑話的人一邊倒,“鄉下人,下作坯,偷人,養漢子”的指責聲不絕於耳。複員軍人紅著臉,從圍觀人群的縫隙中鑽了出去。我們這群半大不小的頑童遠遠跟著他,一直走過祭壇巷。在通往百花大隊的貓兒橋前,複員軍人卻停了下來。許久許久,丁桂英趕了過來,二人在木橋邊嗚嗚咽咽地對視,女的個子小,男的強壯魁梧,遠遠看去象一幅畫。我們卻看得無趣,隻得回家。單老爹問我:“薑家五侯,看到什麽了,他們還粘在一起?”我對單老爹原無好感,總覺得丁桂英嫁給單瞎子吃了大虧,就象字書裏說的,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又羨慕那複員軍人英武挺拔,便有心替他們開脫:“沒有啦,那個男的早過了貓兒橋,家去了。”
丁桂英轉回家,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下班歸來的單瞎子揪住頭發,死命地一腳踢上去,口中嚷道:“翻了天了,真騎到我頭上屙屎,啊?”一聽而知是有人挑唆了。太師椅中的單老爹就象沒看見,“噗篤”一聲吹燃了紙媒子,咕嚕咕嚕抽兩口水煙,再把托水煙的短銅管抽出來,倒著往嘴邊一放,“噗”一聲,把燒過的水煙吹到桌腳旁的痰盂中。丁桂英捂著肚子,一聲不響地回到內房,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第四天出門見天,已經變了個人,說起話來惡聲惡氣,再不主動招呼叫人,對居委會主任和醬園店的幾個女人尤其恨得入骨,每每路過時眼裏閃著凶光,倒是被恨的那些人,一個個悻悻地躲閃著。
麵頰上兩團紅色的鄉下姑娘長成了強悍的街婦。家中敢高聲敢摜東西,出門昂首挺胸,腳步咚咚響。“不豎貞潔牌坊了,還怕什麽!”她對我母親說。
一日,丁桂英抱著還在喂奶的女兒,又同我母親和陳老太等幾個要好的講淡話,口中隻說要看老頭子的現世報,並指指戳戳地說起家中的另一名客人。這名客人年紀更小,是西大街上一個文癡母親的兒子,我們叫他渾名“醜胎”,剛剛作為知青下放到如東縣,去了幾個月,怕苦,又回了城,不知何故,自家不住,卻成了單老爹的座上客。而近來單老爹常跑居委會,給大家念報紙,動員城裏吃閑飯(無工作)的人下鄉,很積極。如今一個下鄉知青和單老爹對坐著閑聊,又是男的,大家也不覺得什麽奇怪。
卻不料,一輛警車在眾人注目下開進了街,把單老爹押走了。西大街炸了油鍋,在單家門前圍得水泄不通。我們激動地在大人堆裏穿來穿去,聽得雲裏霧裏,半懂不懂。
“怪不得養得紅木檀紫的,氣色這麽好。”一個說。
“敲骨吸髓,不過如此呀。” 另一個接口。
“著孽,要遭報應。”我母親站在自家門口,直搖頭。
單家大白天裏關起了門,我們貼住門縫朝裏看,卻聽丁桂英衝著單瞎子叫,“活該,這叫一報還一報。哼,燉甲魚湯給外人補,我就曉得沒得好事。罵我下作胚,呸!虧他想得出來,要吃年輕男人的精,想得道成仙,到新生織布廠(監獄工廠)成仙去吧。”單瞎子哀求道:“你聲音小點,好不好,家裏出了醜,你有什伲好處。”
單家老爹一年後出獄,再沒有臉回西大街,住到女兒那邊去了。丁桂英成了家中的無冕之王。單瞎子仍在醬廠做事,記帳的工作給撤了,隻好上大場曬蘿卜。下班後還是不做家務,吃現成飯,但規規矩矩上交工資,隻求留幾個香煙錢。婆婆繼續打下手,吃住一起。單家門裏從此反而平靜了。
一對兒女逐漸長大,到了上學的年紀。大兒子愛民進了西街小學,勉強讀到四年級,再讀不上去,接連留級。丁桂英曉得兒子長相差,遭人欺淩,就給兒子配了付平光眼鏡遮醜。夏天有一日,我從大學回來過暑假,丁桂英帶著愛民過來玩。我娘見了愛民,笑得合不攏嘴:“看你個死架子,還戴二餅呢,象肚子裏有多少墨水樣的。” 愛民回嘴說,“你家二侯四侯也戴二餅,一共四餅,也是死架子。”我母親說,“我家伢兒戴了是看書用的,你戴了二餅,不留級,叫你娘不再操心,才算本事。”
“我命苦啊,薑家媽媽。”丁桂英眼淚流了下來。“老子沒有用,伢兒長相醜,在校裏受人欺,學習又不好,老師叫他退學。我恨不得把學校的門檻都跑破了。求求你,叫你家老五幫愛民做做算術,老五學問多。老師說了,隻要完成暑假作業就給他升級。”
“哪裏話,沒得事。”我娘也不問我就一口答應下來。卻又問:“那愛華呢?她成績也不好呀。”
“愛華反正是丫頭,能讀多少算多少吧,早點找個人嫁出去。” 丁桂英幽幽地說。
愛民總算小學畢了業,已經十五六歲,身子又長得壯,終日在外遊蕩,沒有工作。丁桂英橫豎不得安生,隻好厚著臉皮找不待見她的居委會,求派些臨時工。那麻子主任雖不在位了,新主任依舊對她半理不睬,她得先考慮那些貨真價實的城裏人子女,還有多少回城知青排著隊呢,哪裏輪得到她。丁桂英等了兩年,也沒有下文。
一日吃晚飯,母親提起對麵的單家時說,“丁桂英命真苦,愛民沒有工作,又在外麵惹了禍,把人家頭打破了,叫賠好多錢呢。”父親漫不經心地說,“老小兩個二流子,沒有出息的。”卻又加了一句:“還不快點兒叫老的退休,給小的頂替。”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母親竟真地把話傳給了丁桂英。
幾個月後,單瞎子不滿五十歲就退了休,讓兒子做了醬廠送貨的工人,自己天天在街上晃蕩,樣子難看些,卻不惹事。丁桂英對丈夫不再那麽凶,好吃好喝地養著他,還給錢讓買煙,兩天一包。夫妻間過起平淡的日子,鄰裏的怨恨也逐步遺忘和化解。
西大街拆遷後,街坊鄰居各奔東西。我回家探親,母親要我帶她去看過去的鄰居。一路坐人力三輪車,母親對我說,“你格曉得啊,丁桂英做奶奶了。愛民結了婚,那檻子(大人昵稱小孩)本事好,一歇時候就養了個兒子。還帶了小照給我看,眼睛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