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狗村”是我母親和鄰居陳老太、單老太等幾個老太太,給西大街西頭一戶人起的名字,沒有幾個人曉得,互相之間講淡話時說說,如此而已。
之所以給起這麽個凶殘的名字,實在是因為這家的父母教子無方,又有大女兒擔任城西片的主任,接下來五個兒子,主要是兩個小兒子,霸道出了格。現在回想,其實首先應該怪文化大革命顛倒了是非觀念,助長了邪氣,縱容了惡行。話要說回來,西大街上男丁繁茂的家庭多得很,西頭姓崔的,一家十個男兒,沒有一個學壞。再頂西頭姓程的,也是清一色六個男的,個個有出息。用“養不教,父之過”的老話來解釋,大概也不為錯。
有一年,“惡狗村”家小相公欺負斜對門吳寡婦家的小侯,小侯破了頭,忍著眼淚跑回家。這寡婦大了膽,上門說理,卻被對方大人轟了出來,還由著家中五員虎將上門尋釁。寡婦忍無可忍,叫家中四個兒子加一個女兒,取了撐門的杠子及通爐子的火鉗等出門應戰。這場惡戰,打得西大街水泄不通。尤其是寡婦家破了頭的小侯,才十多歲,頂著個血淋淋的頭,象頭小雄獅直朝“惡狗村”家小老虎身上撞,從此贏得小鐵頭的硬名。兩家再不相往來,但“惡狗村”從此不敢欺負寡婦家。
我們家,還有街上成份不好的其他許多家,則少了這種剛硬之氣,因此飽受欺淩。
“惡狗村”欺鄰,首先是欺負過路人。還在上小學和初中的兩個小兒子,身材粗胖,文化大革命閑著無事,便喜歡邀幾個同伴,坐在斜對門茶水爐子店中。一應過路人,都要從他們眼皮下經過。見著不順眼的、眼下景況不好遭批鬥的,或者窮酸相的,這夥人便謾罵起哄,從中取樂。我母親及一些孤苦的老頭老太,每次從此處走,總嚇的靠邊快跑,仍躲不過他們的叫罵。若回一句嘴,總要遭來十倍百倍的回罵,甚至潑水砸磚頭,何況他們還等著你從原路回來。我們孩子,更是他們戲弄的對象,頭上身上經常中“槍”。用皮筋射出的紙彈(用紙卷成半寸長細棒,再對折)已把我們嚇得吱麻鬼叫,若用包皮的彈弓射出黃豆子彈,我們則要鬼哭狼嚎了。事實上,這段街麵生出的恐懼,更勝過那惡狗村。
惡行之二是夜間砸門。還是以這兩個小兒子為首,聚合幾個頑徒(頑徒之“頑”,數倍於頑童之“頑”),有一段時期幾乎夜夜出來砸門。西大街解放前都是店鋪,因此許多家庭一直保留上門板的習慣,門也以雙扇門居多。夜深人靜之際,街上忽然就是“砰”一聲巨響,一定是哪家的門給砸了。我家是砸門重災戶,靠街麵三間房都靠門杠頂緊門板,深夜被砸,不僅聲震屋宇,回音也波及半條街。又因為我家右隔壁過一間房就是通向馬路的巷子,砸門者一旦得手,可以飛快逃走。有一回,這班小歹徒砸門的石頭實在太大了,竟把我家一扇門板砸斷。我父親壯起膽子找“惡狗村”說理,不出所料,立刻給這家母親和兩個已成人的兒子半文半武地推出來,理由很簡單:你怎麽知道是我兒子砸的?怎麽不砸別人家,偏砸你家?活該!
再一件惡行是砸馬桶。砸馬桶的壞事,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上小學及初中時,也在清晨上學路上做過好幾次。在牆角撿一塊玻璃杯底大的瓦片,看準那家門堂口晾著剛洗幹淨的馬桶,覷親切了,手中的瓦片飛出去,正中馬桶口上撐著大圓蓋的小圓蓋,隻聽“吐露”一聲,小圓蓋掉入馬桶,大圓蓋失去支撐,立刻翻蓋到馬桶口上。這樣的壞事,充其量還隻能說是頑童惡作劇。比起以“惡狗村”兒子為首的那個小團夥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他們砸馬桶的武器,不隻是杯底大的瓦片,而常常是碗口大的石頭,整塊的磚頭。我家的馬捅就被砸散過一次,桶箍都被砸斷了。更有甚者,他們在深夜砸那些還裝著內容的馬桶。倒桶的糞車大都在淩晨天未亮時進街,有些住戶,冬天清晨不願起身,便在上床前將馬桶放在門口,不期成為這班頑徒的目標。我家幸虧無可以輪換的馬桶,總是母親大早拎著桶出來。否則清晨開門,一定要穢氣撲麵,糞水橫流了。
當然,“惡狗村”的惡行沒有持續很多年。一是這家大兒子當上了空降兵,兩年後探親,的確脫了胎換了骨,早上還搶清潔工老太的竹條帚,為大家義務掃街。二是這家的老二武鬥中胸口中了一槍,很久沒有恢複元氣。其他幾個兒子也逐步長大,進了廠。
不過我想,真正阻止這種惡行的,還是西大街的崇文之風。進入七十年代後,西大街抓住了“反擊右傾翻案風”之前的一段好時光,鼓勵兒女學文化。恢複高考後,更是幾乎家家有人備考。不學無術的青少年自慚形穢,而再不明事理的大人也意識到,兒女的出息從遊手好閑中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