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在芝加哥北郊舉辦的拉維尼亞音樂節,是郎朗的發祥地。一九九九年,郎朗為救場首次在此演出,大獲好評,開始了他的成功之路。時任拉維尼亞音樂總監的著名指揮家埃森巴赫,是提攜郎朗的伯樂,對他愛護有加。因此,郎朗每年都在這裏開音樂會。今年與往年不同的是,在國內紅極一時的餘隆,和郎朗聯袂而來,首次指揮著名的芝加哥交響樂團,並演奏根據冼星海《黃河大合唱》改編的鋼琴協奏曲《黃河》。
拉維尼亞是一個林木蔥鬱的公園,裏麵有一個帶屋頂的露天音樂廳。三麵草坪環繞,供人們隨意地野餐,休閑地欣賞音樂。由於年輕一代裏喜愛古典音樂的人越來越少,近年來拉維尼亞也不是很景氣。周末以外的音樂會,一般音樂廳不會滿座,草坪也就坐滿一半。七月十七日晚,一走進公園,就發現人比平常要多不少,不僅音樂廳爆滿,外麵也熙熙攘攘。尤其不同尋常的是,中國人大約占了一小半,到處都聽得見說中文的聲音。平日我在拉維尼亞很少遇見同胞,但當晚光熟人就碰上了一打。其實,我們這一代絕大多數人沒有受過起碼的音樂教育,不少人要到鄧麗君進入中國後才對音樂有所感覺,喜歡聽古典音樂的寥寥無幾。我雖愛聽,但音樂方麵的常識也很貧乏,隻是長了一雙未經訓練的耳朵,有些瞬間感覺而已。
芝加哥的夏天白晝很長,到晚八點還隻是天色微黯。燈光初燃時分,音樂會以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序曲開始。我是第一次聽餘隆指揮的演出,他身材魁偉,有點虎背熊腰的架勢。然而,也許由於是頭一回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這樣堪稱世界一流的樂團,他似乎有點拘謹和緊張。餘隆顯然太強調了管樂和低音部,以至一首序曲裏弦樂部分幾乎被淹沒。盡管他指揮得很賣力,但樂聲的層次全然感覺不到,在一片熱鬧轟鳴裏結束。我不知餘隆為何這樣處理,是否由於習慣於指揮中國的樂團?中國的樂團相對來說往往管樂比較單薄,低音力道不足,指揮就容易要求加勁,但餘隆好象全然不曾注意到聲音的失衡。
拉維尼亞的聽眾,以中老年人居多,向來十分彬彬有禮,對來自遠方的客人更是友好。不過,在這裏郎朗是真正的主角,一出場就掌聲雷動。郎朗在芝加哥的愛樂人群裏是人氣很旺的,在一個星期二晚上來看他的美國人,許多是粉絲,至少是慕名而來。相比之下,中國人更多是出於某種模糊含混、通常被稱頌為愛國的情緒,更有不少是帶著正在學鋼琴的下一代來聽,無非是想讓他們受點榜樣的熏陶,雖然幾乎沒有人會同意孩子走艱辛而不容易來錢的音樂之路。畢竟,如今中國人不管在哪裏都活得極其實際。
郎朗彈的第一個曲子是莫劄特的第十七號鋼琴協奏曲。在莫劄特的二十七部鋼琴協奏曲裏,第十七號相對來說不為人熟知,有些鬆散,確實不是其中出色之作。郎朗的音色與技巧總是給人印象深刻,一下子就把樂隊鼓舞起來。餘隆的指揮也開始進入狀態,但弦樂的線條依然不夠明顯。兩人合作熟稔,又都屬於動作傾向於誇張一路,看上去很好看,在詮釋莫劄特方麵卻不免表現得太過豐富。我一直覺得,郎朗的青春活力,比較適合李斯特以後的浪漫派作品,還需要再多一份典雅來輕彈莫劄特,還需要再多一點沉靜來潛吟蕭邦。無論如何,這首莫劄特還是有聲有色的,指揮棒停止時,聽眾反響熱烈。
這場音樂會的上半場是歐洲經典,下半場是中國作品。休息後,先由樂團演奏當代作曲家鮑元愷的《炎黃風情》裏的四段,有“小河淌水”、“走西口”等,聽上去是交響樂形式的民歌聯唱,旋律耳熟能詳,膾炙人口,極適合用於走向世界的文化交流,但缺乏交響樂應有的立體結構。餘隆的指揮在這時找到了感覺,抑揚流暢起來,而芝加哥樂團的美妙音色和清晰層次也就自然地發揮出來。
最後的曲目是當晚的高潮。經曆過文革的中國人,即使再不熟悉音樂,也大多聽過幾耳朵鋼琴協奏曲《黃河》,或者在九吋黑白電視上看見過滿頭卷毛、胖乎乎的殷承宗。(當時該名殷誠忠)三十多年後再聽這部作品,不由得感歎冼星海的原作實在是現代中國音樂的經典。時空的變遷淡化了非音樂元素,這首大約主要由殷承宗本人改編的鋼琴協奏曲,雖然由於擠進了一段“東方紅”而永遠刻下了時代烙印,音樂本身其實在中西合壁方麵相當出色,鋼琴部分的變化與展開也頗為華麗。
十多年前,殷承宗來芝加哥演出獨奏《黃河》,我恰好是組織者之一,站在台上側麵,近距離聽得十分真切。做為主要作者之一,他的情感投入和作品理解,我想還是無人可比的。但如果從彈得漂亮這一角度看,郎朗大概尤勝一籌。郎朗彈《黃河》,舒展自如,幹淨到位,想來是當今最佳版本。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餘隆在開頭時速度偏慢,力量不足,完全沒有把作品的氣勢表現出來。對此,我隻好認為他對原作的激情強度少了點理解。在開頭的處理這一點,當年李德倫要好得多,看來究竟還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更有感覺。好在郎朗的鋼琴足夠支撐,而芝加哥樂團的功力,在演奏新曲目是愈見深厚。再者,整個公園裏有這麽多中國聽眾,他們聽到這麽熟悉的旋律早就激動不已。於是,在演出結束時,全場起立,歡聲持久不息。
我雖然對餘隆略有苛評,但也並不乏“同情之理解”。我想,指揮一流樂團,應該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因為樂團水準越高,越容易凸顯出指揮的不足之處。對於指揮來說,樂隊如那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之水。久聞餘隆創建中國愛樂樂團,並擔任藝術總監和首席指揮,是兼具管理操作才能的人物,與去年來演出的國家交響樂團李心草同為中國年輕一代指揮裏的佼佼者。他來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是一件很多華人都覺得“與有榮焉”的事。然而,在經濟高速成長、自豪感也高速膨脹的年代,人們往往會忽略差距。其實,越走進世界,本該越清醒地看到這些差距。除了老祖宗留下來並且流失得差不多的的國粹,在源頭大多來自西方的文化藝術等方麵,差距豈能以道裏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