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遠方看故國,這年頭不僅荒誕,而且流行惡搞。所謂“惡搞”,就是在一個已經足夠荒誕的時代,人為地製造荒誕。本來,契柯夫、卡夫卡都是通過不動聲色地敘述荒誕而成為大文學家,可惜中國還沒有誕生這樣的大文學家,所以隻好惡搞。
近日動靜比較大的是王朔,時而四麵出擊,淋漓痛快;時而流淚懺悔,真誠感人;正符合網絡時代戲演得越熱鬧越吸引眼球的潛規則。另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則是有人做了個王小波的裸體雕像,表情有點呆傻,大概是要湊他逝世十周年的熱鬧吧。
王朔與王小波,風格迥異卻同為九十年代重要的文學現象。王朔以他幽默誇張,貧嘴滑舌的胡同串子語言,風行天下,如文學批評家李劼所言,“既有平民氣,又有流氓腔,而這恰恰就是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相比之下,王小波的雜文,雖然也頗有冷幽默,仍不脫傳統的文人筆法,小說更是自辟蹊徑的實驗性作品,沒有多少人能讀明白。王朔家喻戶曉,可以說是實至名歸,王小波成為大眾作家,則相當程度上因為他英年早逝,一死成名。掘墓鞭屍的事,在瘋狂的年代不少人幹過,而滅活人、捧死人的事,則是人們無時無刻不在做的。如果說滅活人容易流於刻薄,那麽捧死人正好顯出厚道。中國的世態炎涼大致如此,小波就這樣在離開塵世後變成許多人的偶像。過去十年裏,小波的名字如日中天,王朔則逐漸過氣;這固然由於二人作品內容與耐久性的不同,也緣自陰陽兩界的間隔吧。
我不禁想,假如王朔死了,王小波還活著,會是怎樣的情形?那樣,大約王朔的英名會長久令人懷念,不可動搖吧,他也會被大幅度拔高,變成一代偶像吧。畢竟,他的文字本來就是雅俗共賞,老少皆宜的。他的雕像即使穿著衣服,放哪兒都能成一景點。另一方麵,如果小波還在,我相信他也會如他所期待的那樣在知識分子圈子裏得到高度認同。但是,他多半是一個小眾作家,不會有那麽多粉絲更不用說“門下走狗”了。而小波自己,隻要文章有地方發,書有地方出,衣食無憂,估計也就會繼續叼根煙,蹋拉著拖鞋,和人侃一陣,然後悶頭寫作。
我這麽想,自然無咒王朔的意思,連拿他開涮都談不上,雖然王朔早已皮糙肉厚,不但不怕咒,別人拿他開涮沒準還開心呢。倒是我對那些炒作王朔得了愛滋病的人很反感:這不僅是不懷好意的傳播八卦,而且骨子裏透出歧視愛滋病人的意識。由此我不免感慨:這世上很多人是無意識地崇拜權貴,追逐時尚,歧視弱者。習慣成自然後,話裏話外帶出來還不自知。
其實,我挺愛讀王朔的小說,尤其服他的語言能力。我自己也是在北京東城的胡同大街上逛悠著長大的,讀他的話自然感覺親切。雖然隻是聽說,但我讚賞他資助朋友,不取《美人贈我蒙汗藥》稿酬分文之舉。真正的夠哥們講義氣並不多見,中國人一向不缺嘴上慷慨激昂,肚子裏算盤飛轉的小智慧。我無緣認識王朔,但從一些和他路數完全不同的作家如陳染,野夫的敘述來看,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然而,人是一回事,文又是一回事。一位朋友對我說,王朔的小說,讀著很過癮,可總覺著缺了點什麽。我也有同感,那麽,缺了點什麽呢?在我看來,王朔雖然調侃得十分出色,但他還真就是一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的北京超級大混混,本能地識時務,知道該怎樣和在什麽時候裝乖溜邊順杆爬,期待他具有批判精神未免緣木求魚。他自己也說,“我演知識分子演得不好,太累了,我覺得我演一個痞子很好”。
王小波曾寫過,“我覺得王朔過去的反嘲、反諷風格,使我們能見到深一層的東西。最近聽說他要改變風格,向主流靠攏,倒使我感到憂慮。王朔是個聰明人。根據我的人生經驗,假如沒有遇上車禍,聰明人很不容易變笨。可能他想要耍點小聰明,給自己的作品披上一層主旋律的外衣,故作崇高之狀。但是,中國人都太聰明,耍小聰明騙不了誰,隻能騙騙自己”。關於最近的王朔,不少人覺得他是不是瘋了,我倒覺得他很正常,仍然“是個聰明人”。聰明且老於世故的中國人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裝瘋賣傻犯混,年代越近越是如此。所謂率性隨意的性情中人早已幾乎成為絕種動物了。寫到這裏,我還真的祝願王朔健康長壽,多逗逗大家樂。這也算是仿效近日王朔式的懺悔吧。
從王小波上麵這段評論文字,似可看到他的雜文有一種冷靜清醒的風格。我個人以為,這種風格在思想一片混亂的時代顯得很難得,平實似無高論,但沒有虛矯的大話或故作艱深。如果天假以年,小波現在正該是在一個作家最成熟多產的季節。然而個人命運和曆史一樣, 是沒有如果的。在王小波逝世十周年之際,紀念文章正如潮水湧來。看著那麽些讚美,那麽些動情的話,我想我還是趁早歇菜吧。
我忽然想起已故史學家黎澍先生的《憶田家英》一文的開頭:“盡管我們思想、興趣都很一致,談話常常不知東方之既白,但我依然感覺對他所知不多,未敢謬托知己,妄加評說。然而毫無表示,似乎也不近情理。朋友們常常談到他,而且每次都唏噓感慨,惋惜不已。可見他留給人們的印象很好,以致長久不能忘記。可是就我看,大家對他似乎又都缺乏了解,至少很難說有全麵的了解”。前日回京時,家兄向我提起此文,讀罷竦然。一個人理解別人,了解曆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黎澍先生對史對人的嚴謹態度,實當銘記於心。十年來關於王小波的文章已經汗牛充棟,然而對於那些自認了解他的為人或理解他的作品的文章,大概不可盡信。小波生前未必有太多朋友,死後備極哀榮,重複了古往今來許多文人的命運。我不知道,如果小波還在,麵對這些文章,麵對被明星化的喜劇,他會怎樣看?會不會覺得這是人世間的又一次反諷?
但是,當今時代,也需要些冷靜清醒。
但是,人們都不甘寂寞。
寂寞,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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