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國當代文學成了惡搞的對象,連一位德國漢學家顧賓教授也來插一腳,弄了一篇題目為“中國當代文學是一堆垃圾”的采訪,自然在海內外華人文化圈裏引起一片嘩然,估計難免激起民族主義義憤。
我對如今從編者到作者都無所不用其極地製造驚人題目來吸引眼球的做法不無警惕,所以在網上仔細讀了這篇采訪。據網上登的原文,顧賓直接說棉棉,衛慧是垃圾,並未說“中國當代文學是一堆垃圾”。這個聳人聽聞的題目是從下麵這句話來的:“我去年在德國發表了中國二十世紀文學史。中國知識分子,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作家們在內,聽到我在寫這麽一個文學史,他們說,你別寫,沒有什麽好的東西,都是垃圾。”他是舉例說明“最看不起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不是我們外國人,是中國人自己。”我不清楚顧賓是用中文還是德文接受的采訪,如果是德文,那就還有一重翻譯的問題。無論如何,顧賓教授大概不是那種娶了個中國美女的漢學家(至於西方人眼裏的中國美女經常是同胞眼裏的困難戶這一點姑且不計),否則不至於這麽不待見用據說是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們。
從原文看,顧賓沒有說“一堆垃圾”這樣缺乏水準的話,倒說這話是我們同胞自己說的,互相看不起,文人相輕。雖然如此,他對除部分詩人以外的當代中國作家評價很低,不止外語不行,所以“中國作家對外國文學的理解和了解是非常差的”,甚至“中國作家大部分的中文非常不好。”這麽狠的話,招來激烈反應實在不足為奇了。顧賓教授是魯迅作品譯者,於魯學大約頗有造詣,說話也就有點魯迅遺風:“中國作家膽子特別小,基本上沒有。”他以為四九年後的作家如果有大家,可以考慮的也就是北島一人,“因為他是勇敢的。”
我對這位漢學家一無所知,無法揣測他是快人快語,還是一時喝高了滿嘴跑舌頭;更不想分析他是愛之深,責之切呢,還是越研究越仇恨滿心看不起。我所感興趣的是,為什麽作家,作協和中國當代文學成了被大眾和媒體開涮的對象,我們該怎樣平心靜氣地看作協的功能和中國當代文學的得失呢?
作協最為人詬病的是拿納稅人的錢養作家,這真是隻看到事物的表麵。關鍵在於,作協是國家體製的一部分,作協的功能是管理作家的思想與創作。顧賓說“這個作協一點用處一點好處都沒有。你在中國大陸可以問所有的作家,沒有人會主動說到作協,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如果是真正的中國作家,他肯定不要入那個作協。如果他入了以後才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的話,他是很有問題的。一般來說,好的作家不可能跟作協保持什麽聯係。”我看未必,大多數中國知名作家都在作協裏,積極參加了最近的作協大會。當然,他們可能在顧賓麵前對作協不屑一顧,更可能對自己在作協裏的名份相當介意。不能因為他們在作協裏就說他們不是真正的作家,那豈非“洪洞縣裏無好人”了?顧賓教授是德國人,雖然研究了大半輩子漢學,對中國人究竟了解多少仍然是個問題。他所推崇的魯迅先生,批判精神是眾所周知的,而在拿政府薪水上也是毫不遲疑的。畢竟,伯夷叔齊是很古的事,有無誇張神話成份都難說,而且早被認為是頑固不化的典型。
顧賓說當代中國作家懂外語的少,這是一個事實;說他們“中文非常不好”則失之偏頗,至少是詞不達意。在我看來,不懂外語並不見得就不能很好理解外國文學。不懂外語的遺憾在於,你無法使用另一種語言思考,無法從外麵看到中文思考與寫作可能存在的問題。當代作家與其說是中文不好,不如說他們在國學古文根基上由於時代變遷難與前人比肩,盡管他們當中很多人富於語言天才。至於“膽子特別小”這種感性描述實在沒有意義。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具有批判精神和膽量的作家都寥若晨星,中國文人由於其依附權力的傳統而更難達到如此境界。再者,勇敢與否不是評判大家的唯一標準,文學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然而,顧賓之所以會這麽講,作家之所以會這麽被調侃這件事本身是不是說明了一些問題呢?無論麵臨政治高壓還是趕上商業大潮,有多少作家骨頭輕,又有幾人能夠堅守氣節或甘於寂寞呢?
其實我對這篇采訪裏最不能同意的是顧賓對中國當代文學隻高估詩歌的看法。我以為,中國文學主要的傳統就是詩的傳統,而這一傳統由於從古詩到新詩的急劇轉換,正處於一個摸索階段,狀態混沌;另一方麵,我們缺少的,是小說的傳統,在這方麵,除開革命年代的作品,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改革開放之後,倒確實有很多發展。我的感覺是,詩能從外國文學汲取的是有限的,倒真需要中文語言的能力與音樂性的發展;小說已經學來了許多,但也確實還缺點什麽。
不止小說,整個當代文學確實還缺點什麽。再說大去,文學畢竟與時代相關。究竟缺點什麽呢?
(附錄)德國漢學家如是說:中國當代文學是一堆垃圾
波恩大學漢學教授顧賓(Wolfgang Kubin)是德國最著名的漢學家之一,尤其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介紹和研究方麵堪稱權威。在接受德國之聲采訪時,他對中國作協、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中國作家的問題、中國文學如何走向世界,以及一些具體作家和作品談了他的看法。
德國之聲: 顧賓教授您好。最近在北京召開了中國作協大會,選出鐵凝擔任主席,這是繼茅盾和巴金之後的第三位中國作協主席。聽說您那時正在中國。您對這件事情怎麽看?
顧賓: 我那時是在中國。我對這事不太清楚。反正,可以這麽說,所有我認識的中國作家都看不起作協。對我們漢學家來說,作協有一個新的主席無所謂。
德國之聲: 那就是說,作協新的主席不需要象以前的茅盾或者巴金那樣一定要是最有名的,或者說聲望最高的人,是嗎?
顧賓: 這個作協一點用處一點好處都沒有。你在中國大陸可以問所有的作家,沒有人會主動說到作協,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如果是真正的中國作家,他肯定不要入那個作協。如果他入了以後才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的話,他是很有問題的。一般來說,好的作家不可能跟作協保持什麽聯係。
德國之聲: 聽說您最近作了一個報告,關於21世紀中國文學存在的問題。您能不能大體上歸納一下您報告裏的內容,也就是說,中國文學現在這幾年存在哪些問題。
顧賓: 我隻能提到一些我自己覺得20世紀中國文學存在的問題。比方說,如果我們要分49年以前49年以後的中國作家的話,我們會發現,中國49年以前的那些作家,他們的外語都不錯。張愛玲、林語堂、胡適,他們都能夠用外語寫作。有些作家兩種外語都沒問題,比方說魯迅。49年以後基本上你找不到一個會說外語的中國作家。所以他不能夠從另外一個語言係統看自己的作品。另外他根本沒辦法看外文版的作品。他隻能看翻譯成中文以後的外國作品。所以中國作家對外國文學的理解和了解是非常差的,差得很。
49年以前不少作家認為,我們學外語會豐富我們自己的寫作。但是,你問一個(現在的)中國作家為什麽不學外語,他會說,外語隻能夠破壞我的母語。我估計是這樣,為什麽49年以後沒有什麽偉大的作家,為什麽這些作家肯定比不上49年以前的作家呢,問題就在這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德國之聲: 您認為這是唯一的問題或者是主要的問題嗎?
顧賓: 這是最大的問題。中國作家到國外來完全依賴我們漢學家,他們連一句外語也說不出來。完全依賴我們。他們的作品是我們要翻成中文等等。
德國之聲: 您對中國最近一些年出的作品是否有一定的了解,比如說“狼圖騰”?
顧賓: “狼圖騰”對我們德國人來說是法西斯主義。這本書讓中國丟臉。
德國之聲: 還有一些其它作家的作品,比如說所謂的“美女作家”,象棉棉啊,衛慧啊。
顧賓: 開玩笑。這不是文學,這是垃圾。
德國之聲: 那麽您認為這幾年在中國還有沒有比較象樣一點的文學?
顧賓: 在中國詩的方麵還有。中國詩歌方麵還有一些不錯的,了不起的作家。比方說歐陽江河,西川和翟永明等等。還有很多其它的。這是肯定的。
德國之聲: 但是中國現在在討論一個問題。有人說“詩歌已經死了”。您是怎麽看這個問題的呢?
顧賓: 詩歌怎麽可能死了呢?如果在中國死了,那好吧,讓它在中國死吧,在德國(它)還“活”。如果有一個中國詩人來德國的話,我們給他開朗誦會,肯定會來50個人,100個人,我們肯定會出他們的詩集。中國當代作家在德國,用德文出的詩集多得要命。中國詩歌在德國不可能會死。
德國之聲: 現在的中國詩歌,您覺得比80年代的時候,北島,楊煉等,怎麽樣?
顧賓: 這個很難比,但是我覺得無論是80還是90年代的詩人,他們都不錯,他們都有他們的視野,有他們自己的語言,等等。我個人當然還是特別喜歡北島他們一批人。但是我比較老,所以我也應該考慮到年輕讀者。年輕讀者可能更喜歡看90年代的代表。比方說王家新,歐陽江河,翟永明等等等等。
德國之聲: 現在中國作協推出一個計劃,說是要推出100本中國作品,翻譯成外文,讓中國文學更大步地走向世界。您是怎麽看這個計劃的,它有意義嗎?
顧賓: 這個可能對美國有意義,對德國基本上沒有意義。因為我們基本上把中國文學作品已經都翻成德文了。基本上,中國作家,無論是哪一個時代,哪一個作者,肯定有什麽德文版本。所以我們不需要這個幫助。但是美國是很有問題的,他們肯定會需要,因為他們翻譯得比較少。
德國之聲: 現在中國經濟發展很快,很多人說,中國在三、四十年後在經濟上可能會取代美國的地位。美國在上個世紀繁榮起來,我們知道,不光是在經濟上,在文藝上,電影啊,流行歌曲啊等等很多方麵,都很發達,對世界影響很大。您覺得中國在文學方麵也會高度發展起來,符合它的經濟地位嗎?
顧賓: 這個要看中國人,因為最看不起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不是我們外國人,是中國人自己。問題就在中國本身,中國人根本不給他們自己的文化和文學什麽地位。
德國之聲: 這應該怎麽理解呢?為什麽說中國人不給他們的文學以地位?
顧賓: 我給你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好嗎?我去年在德國發表了中國二十世紀文學史。中國知識分子,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作家們在內,聽到我在寫這麽一個文學史,他們說,你別寫,沒有什麽好的東西,都是垃圾。
德國之聲: 也就是說,他們自己看不起自己,或者說,互相看不起。
顧賓: 對,你說得非常對,互相看不起。
德國之聲: 當初比如說高行健拿了諾貝爾文學獎,中國的反響是負麵的比較多。是不是這個意思?您覺得中國還有可能拿諾貝爾文學獎嗎?
顧賓: 諾貝爾文學獎是次要的。誰寫得不好,誰才能夠獲得。如果誰能夠寫作,一輩子沒有什麽希望。所以這個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垃圾。
德國之聲: 如果要您跟中國作家說幾句話,您想說什麽呢?
顧賓: 他們先應該好好掌握他們的母語。中國作家大部分的中文非常不好。另外,他們應該先學好,用哪一種方法來寫作。在這個方麵,中國作家的問題太大了。但是,也可能最基本的問題是,他們的意識是很有問題的,他們的視野是非常有問題的。好象他們還是卡在一個小房子裏頭,不敢打開他們的眼睛來看世界。所以中國到現在為止沒有什麽它自己的聲音,從文學來看,沒有。德國到處都有作家,他們代表德國,代表德國人說話。所以我們有一個德國的聲音。但是中國的聲音在哪裏呢?沒有。不存在。中國作家膽子特別小,基本上沒有。
德國之聲: 也就是說,象魯迅這樣的人現在沒有。
顧賓: 是,你說得非常對。魯迅原來很有代表性。現在你給我看看有這麽一個中國作家嗎?沒有。
德國之聲: 那麽是不是跟中國的環境有關係呢?也就是說,對意識形態的控製。
顧賓: 也可能。但是不要老說是外在條件不允許我。我覺得一個中國作家不應該老是說曆史條件不允許我這樣或者那樣,我覺得這是開玩笑。因為,如果一個作家是一個真正的作家的話,他不要考慮他將來會碰到什麽困難,他應該跟當時的林語堂和魯迅一樣地說話。
德國之聲: 從20世紀到21世紀,您認為中國作家裏有哪幾個可以稱為是偉大的呢?
顧賓: (說)這個太早了。你需要一個至少50年的距離,才能夠回顧,看一看,說誰比較偉大,如果真的有的話。魯迅肯定是偉大的。49年前還有其它的人。49年以後到現在肯定沒有。
德國之聲: 北島、高行健也不是?
顧賓: 高行健,開玩笑。北島可以考慮,因為他是勇敢的。但是你別忘了他才50歲。
沃爾夫岡·庫賓(Wolfgang Kubin),中文名顧賓(一作顧彬),1945年生於德國Celle市,波恩大學漢學係主任,教授, “Miniama Sinica”(中國精神和方向雜誌-亞洲文化雜誌)主編。他研究和翻譯的重點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主要作品和譯著有《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和六卷本的魯迅小說散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