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橋 - 李大興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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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偏不好好說!—商業社會初期階段的文風

(2006-11-30 13:33:15) 下一個
(本文寫於今年三月,從當時沸沸揚揚的“韓白大戰”而有感於處於具有中國特色的商業社會初期階段的當世文風)

    如果你有點古典文學修養,“語不驚人死不休”會讓你想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苦吟,想到“郊寒島瘦”,想到“推敲”的典故,而“僧敲月下門”亦如一幅古畫。 

    如果你在google搜索一下“語不驚人死不休”,那麽在第頁你就會遭遇“韓寒語不驚人死不休”,接下去就是他那篇已經傳頌“文壇”的大作的標題了。韓寒文章的內容觀點我不予批評。反對“賣豬崽”一樣以年代分人,“文學的最危險境界就是,著實虛偽,但自己還覺得自己特真誠”等沒錯。“部分前輩們應該認真寫點東西,別非黃既暴,其實內心比年輕人還騷動,別湊一起搞些什麽東西假裝什麽壇什麽圈的,什麽壇到最後也都是祭壇,什麽圈到最後也都是花圈”雖然說得損了點,也還算“話糙理不糙”。然而罵人話就越過了起碼的底線,絕不能稱為“語不驚人死不休”,那未免褻瀆古人,隻能叫“有話偏不好好說!”

    開罵的直接效果是吸引了大量眼球,一時罵聲四起,多位著名寫手閘門大開,髒字連篇。大戰役旁邊小鬥爭也沒閑著,罵得越狠,點擊者越多,頗有不罵則已,一罵升天的趨勢。捎帶著昨天一篇無名人士寫的論“中國罵文化”的文章也在極短時間裏有七千多人點擊上了首頁。相信大多數人是衝著“中國罵文化”的標題去的,而這標題用某些方言念很近於“中國沒文化”。這文章的作者老兄還真下了番工夫,分了很多類,碼了不少字。不過我還是覺得所謂文化研究做到這份兒上讓人悲哀,有點到了末世的感覺。

 

    我對這場“三英戰布”的活劇並無興趣,對於所謂“文壇”的恩怨是非八卦也一無所知。有人說“文壇”就像《紅樓夢》裏的賈府,除了石獅子哪兒都不幹淨,這種話我從來不喜歡。因為《紅樓夢》裏的賈府是可以隨意延伸的,你可以把它延伸到整個中國乃至全世界,除了你自己哪兒都不幹淨。“天下烏鴉一般黑”,說這話的人是不是烏鴉呢?至少是張烏鴉嘴吧。我還是比較願意相信人們善良的一麵,雖然我絕不敢對此有太多期待。

 

    用標題來招人,實在是太古老的招數,但好像一直行之有效。從八十年代末起到現在,經久不衰的是帶點兒色的。我知道不少人第一次見到《豐乳肥臀》,還真以為是黃色小說呢,到後來就有了快感全都喊,關鍵部位變著法兒侃了。是不是帶色兒的已不夠新鮮,現在隻好開罵了呢?反正在標題上下功夫的人都深諳有話絕不能好好說,好好說就沒人讀了這個硬道理。至於讀者看了標題跟進以後會不會大呼上當,不如老老實實去讀《肉蒲團》,這些作者大概就不那麽在乎了。在商業化時代讀者數量更直接關連著名聲和鈔票,如果想得遠就什麽事都別幹了。

    我絲毫不想說哪一位,其實這些文人頂多也就是想迎合大眾心理,所以問題也確實和人們的心理有關。在這裏,“人們”是該僅限於中國,還是該放之四海而皆準,我也說不好。人類是既有通病也有特殊性的。近年來在有了凖色情和說髒字的自由後,人們在這些方麵的好奇心或陰暗心理噴薄而出,洪流奔湧,充分顯示出在這個自古就要存天理滅人欲,主流文化永遠滿嘴仁義道德的國度裏人性受了多大壓抑。在某種意義上,時常發揮了漢語裏不多見的機智的黃色幽默倒也反映出人們在怎樣珍惜有限的自由。罵人亦然:大概還是活得不容易,精神有壓力,看很多事情不順眼;大概還是有些話想說又不敢說,說了也白說,或者想好好說又沒人搭理,人們才聽著罵別人自個兒覺著過癮,而聰明的文人才看得到有選擇地罵別人不僅過癮,還因為做了一般人想做又沒敢做的事顯得勇敢,蘊藏著炒作功效以至商機無限。我說有選擇是因為聰明人深知高風險高回報的道理,懂得一不留神會翻船。如果荒腔走板,被告上法庭倒沒什麽,那保凖還有炒作效益,被關進監獄就大大不值了。

 

    我小時候家在一棟住滿文人的樓裏,對麵那棟簡易樓則是某建築公司的工人宿舍。簡易樓裏有兩家大媽相比為鄰,不知何故時不時就要互相抓著頭發滾在地上大打出手,塵土飛揚,叫聲震天。其時為七十年代初,日常生活裏娛樂極少,我們這棟據說大學者成堆撮的樓裏,愛看她們掐架的人也不比愛看菜市口砍頭的人比例上低,各家陽台上腦袋錯落。我這種從小就覺得生活無聊的人自然也愛看。她們二位互有勝負,打輸的一方回到樓上,撣撣衣服上的土,就衝回陽台破口大罵。罵的一齣要遠遠長於打的一齣,也是更有看頭的文鬥。其中一位,打輸的時候居多,語言更新能力卻令人刮目相看,把時尚語言和建築材料混合,用叛徒工賊反革命特務鋼筋水泥流氓破鞋五彩大花等詞語構成以祖宗和下半身關係為主的絕無停頓重複一氣嗬成無標點意識流長百餘字的一句掄過去,徹底出了敗仗時憋的一口惡氣。這位大媽其實是個心地善良性格開朗不認字的勞苦大眾,有四個孩子的六口之家才五十來塊一個月,不火大心理怎麽平衡啊!

    我們這些文人的小孩們,那時大多也不讀書,打彈(念“tan”二聲)球挖沙洞,官兵捉賊,和簡易樓的工人子弟並無二致。最大的不同是我們樓的小孩相對白些,高些,自我感覺牛些,罵人時嘴皮子流利些。兩棟樓孩子的對峙是我對階級矛盾的第一次親身體驗,而一打架工人階級的專政鐵拳砸過來時我們樓小孩的不中用與落荒逃竄令我痛心疾首。有其子必有其父,大人們在大時代的表現往往也沒好到哪兒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喜歡做知識分子多少由於這段記憶。象牙塔早已打得粉碎,這幾代知識分子或在艱難歲月中或在童年經驗裏,早就情願不情願地習染了流氓無產者或混混的氣息,卻又無法徹底改變,所以經常在高雅和粗鄙之間遊蕩。論高雅,學問氣質難望前賢項背;論粗鄙,總要有刀架在脖子上不變色的勇氣才是好漢。無論想在哪一邊扮演一個角色其實都很難啊。 

 

    回過頭來講,韓少俠攻擊白研究(我查google,白燁先生是社科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的理由我倒也理解。白研究關懷下一代文學青年無微不至,或多或少有要當青年導師之嫌。現在敬老尊賢,人可以由於活過了90歲一不留神就當上了國學大師。才24歲的韓少俠從心裏就煩年紀大的人來正麵教育,而且他正要樹立反叛青年形象,那樣才是順應潮流酷呆了。白青導時運不濟,撞在槍口上,說好話不得好報,隻好自己覺得委屈去也。韓少俠過了把嘴癮,下一步又如何呢?這是一個娜拉出走以後會怎樣一類的無解方程。娜拉在上個世紀初很可能投身於婦女解放運動,甚至加入革命先鋒隊伍;而今天她可能再找一個更有錢的老公,或者從前夫那兒要一筆贍養費也未可知。
 
    半個多世紀來,魯迅的影響經久不衰。寫文章的人不知不覺間就要朝著匕首投槍一路走。然而,拿來魯迅是很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如果隻有魯迅的鋒利,偏激,誇張,刻薄,而沒有魯迅的沉痛,真誠,憂患,悲涼,更無他的國學功底,那文字會是怎樣呢?
    理論上說,真誠的人就可能找到自己的方式,可是這年月真誠與否是個越來越說不清楚的問題。真誠的人在中國已屬稀有動物,要不怎麽全社會在呼喚誠信呀!缺什麽就想什麽,人性如此,社會也如此。
    我們時代的文風,有一種新的發展,經常被自戀地稱為冷雋調侃,但一走火入魔就有可能僅僅是犯貧陰損,鋒芒變成矯情,幽默變成貧嘴滑舌。全民王朔化造就不少無聊文人還沒有王朔那點才氣。用舶來術語敘述,這叫犬儒化的趨勢,說白了就是文人流氓無產者化。我們的文化傳統裏,本來就缺少虔誠的一麵,但憂患意識還是綿延不絕的。現在憂患意識漸漸在被稀釋,還有什麽留下來呢?
    也許,好不容易才從農業社會把一隻腳邁進商業社會與國際接了軌的我們不需要留下什麽,隻需要想怎麽把話講得好玩兒,有人聽。所以,有話偏不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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