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十二,三歲開始寫日記,時斷時續。最早的日記,不乏“上午,上樓打撲克。中午回家吃飯,再上樓打。晚飯後繼續打牌,至十點回家睡覺”一類的記載。時值文革後期,娛樂很少,時間很多。我無學可上,倒也就悠遊地度過少年時光。如今回首,雖然缺了許多基礎知識,但也幸免於被人填鴨與愚民教育,還順便練就牌棋技藝,算是了無遺憾吧。
不過牌並不總是有的玩的。沒事幹的時候,我的另一大娛樂是獨自乘公共汽車滿北京城逛。七十年代的公共汽車,四麵透風,吭哐作響。是在倚著車窗看駛過的風景時,我有了流浪的感覺和飄泊的願望。
感覺往往近乎虛幻,卻又總是難忘;願望常常隱約模糊,卻在無意中構成人生選擇的基本驅動。曾經在幾個國度的幾個都市裏安靜地生活,實在談不上流浪,隻是求學,工作,過日子而已;但我最終選擇遠離,不知不覺之間,已失去了故鄉。
在那個依山傍水的城市讀大學時,許多個夜晚,我步行穿過鮮有行人的小巷。由於寂靜,本不怎麽亮的白色路燈便有些黵淡。讀大學的頭兩年,寫詩幾乎有寫日記的頻度。那是滿懷青年激情,人生困惑的歲月,想來很多人都經曆過,而過去大多也就過去了。
對於我來說,青春已成往事,困惑卻永遠不會過去。日前與家兄通電話,略敘家事後,照例聊一會與瑣碎生活無關的天。家兄說到,與愚昧相對應的並非智慧,而是懷疑。的確,懷疑精神是難以保持的,人類更普遍的是懶於思想,習慣於信仰。至於個人,在年青時或者還知道懷疑的必要性,中年以後則多半要自以為是,深信不疑了。的確,智慧做為名詞,如同真理,主義一樣,其實頗為可疑。追求智慧的說法,實際效果不免也是去找尋某種一元獨斷的理論;而自以為擁有智慧的人,終不脫教主或信徒的角色。
這首詩大約當時就不大滿意,以致自己毫無印象。今天翻出來反而覺得一語成讞:我的內心一直在都市流浪。雖然,這很可能隻是我自己哄哄自己的幻覺。
都市的流浪者(1983年)
都市的流浪者
腳下隻有公路
沒有大地
想在荒原上奔跑
吻著夏天的泥土
放聲哭泣
可是淚水
已不知哪兒去
靠著一根路燈杆
嘟噥無意義的絮語
死白的燈
照著熱烈的眼睛
是一條沒有桅的船
喝醉的水手掌著羅盤
六月的雨夜
含著溫柔與煩憂
闔上了星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