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中國有過“漫長的封建社會”嗎?》兼談
中國曆史的分期)
通常所說的曆史分期,其實主要是政治史的分期,本應基於朝代的遞嬗,政治製度,國家形態的變遷;至於社會經濟史,思想史,文學史等等,各有各的分期。曆史分期,本是為了凸顯曆史的層次景觀,不必也不該拘囿於一家之言。學術的發展,在於規範的不斷更新,新的規範始於對已有規範的懷疑,卻往往並非簡單的否定。由於有著獨尊儒術的傳統,更由於後麵將著重陳述的,曆史上長期的權力與意識形態的結合,我們麵臨的問題總是:一方麵,主流學說被絕對化,容不得半點質疑;另一方麵,批判者也慣於全盤否定,並有意無意地以建立新的學術專製為目的。
我以為,中國曆史似可分成以下時期:
遠古:夏,商二朝。(約公元前2000年-前1046年,近千年)
上古:西周至春秋戰國(前1046年-前221年,凡825年)
中古:秦至五代十國(前221年-960年,凡1181年)
中世紀:宋至清朝(960年-1911年,凡951年)
本文著眼於中國的中世紀時期,篇幅所限,此前時期隻能約略提及。
遠古時期的史料,尤其是文字史料,尚不足顯示曆史全景;其文化思想,多已不傳或間於後世典籍。雖然難以定論,大抵而言,這一時期是多國林立的部族國家時期,夏,商隻是部族國家聯盟領袖而已。
周朝是封建國家時期,分封諸侯是形成統一國家的第一步,意在建立等級製度和權力結構,中央與地方的互為依托。西周建立了以天子之國周為中央的統一國家,封建製是其政治製度基礎。封建製的要義,在於中央有強盛的國力支撐道義的正統;然而,外族入侵導致周的東遷與衰落,諸侯坐大。春秋戰國,割據兼並,天子之名雖在,中央權力盡失,所謂“禮崩樂壞”;屢經戰亂後,由文化最落後,武力最發達的秦以戰車逐鹿而得天下。
中國的農業文明隨著進入鐵器時代而臻於成熟,此後兩千多年隻是有所改良,並未根本變化。農業社會的基本結構也在周時形成。井田製是與封建製相呼應的層層分配的國有土地製度,其命運也和封建製共始終。井田製瓦解後,地主,自耕農,雇農在戰國時期形成。這三種成份構成了中國農業社會的基本階層,延續了兩千多年。我以為在這裏需要強調的是:自井田製以降,國家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在實際曆史過程中一直具有土地的分配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國家是最大的地主;在這個意義上,私有製和私有產權在中國從未完全確立過。曆史上的分分合合,中央與地方的角力,皇權的興衰種種,與國家對土地分配的控製權的強弱緊密互動。
傳統思想文化在東周達到全盛,至於傳下來多少,是另一個問題,後麵會有所涉及。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此起彼伏,思想流派的多樣化在中國曆史上後無來者,從世界史的角度看亦足以和古希臘羅馬時期相匹。由於舊有秩序的解體,由於地方文化尚在多元狀態,思想者雖然處於一個動蕩不安的空間,卻具有後人難以企及的自由。在曆史上,思想文化的發展與經濟繁榮,社會安定常常並不同步,更多發生在所謂治世之後的亂世。人們習慣使用的曆史進步或倒退的思維模式,用於古代史物質文明的發展都未必不牽強或說明不了問題,用於思想史就更容易失之豈止毫厘了。
農業社會一旦失去秩序,以武力掠奪土地與人口就一發不可收拾,最終結局是武力兼並到統一。一個國家的滅亡總是有其內因,六國被統一相當程度上由於自身的失政;但另一方麵,是否當時存在人心向背,統一是必然趨勢呢?從現有曆史解讀看,秦統一六國是靠武力,而非民心,否則也不至於二世而亡。中國曆史很重要的一個線索是,農業文明相對程度較低,遊牧之風猶存,相對能征善戰的周邊國家,民族總是打敗文明程度更高的中原國家成為勝利者。周之代商已是如此,同樣位處西陲的秦更堪稱典範。後來的五胡十六國,隋,唐的統一,元,清的征服,均透露出曆史重複的氣息。所謂野蠻戰勝文明,在世界史範圍內也屢見不鮮,但象中國這樣低文明屢戰屢勝的情形則獨一無二。人口的增減,經濟的盛衰,文明的反複,社會的停滯實在與此有莫大關聯。
中古是天下合分,中央集權國家形成反複的時期。在行政製度上,中國走向統一國家的道路有過兩條,一條是封建製,另一條是郡縣製。秦驟得天下後,以武力和苛法鞏固統治,在此背景下,改良春秋戰國時設郡與縣的舉措,實施郡縣二級行政製度。秦由此而被公認為中央集權國家形態的開始。然而,封建製的影響,並不因郡縣製而消亡。秦時的郡縣製其實和焚書坑儒一樣,很快就以失敗告終。西漢走的是一條中庸之道,既分封諸王,又繼續郡縣製。同樣情形,在西晉,南朝重現,直到明初還曾回光返照。郡縣製的本意,是切斷地方權力的世襲,強化中央對地方的控製。但是,早期的郡縣製本身,行政長官大都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在中央權柄衰墜之際往往自行割據。所以,郡縣製於中央集權雖不可或缺,卻不足以提供其穩定的基礎。
中央集權體製的支柱不僅是行政製度,文官製度同樣重要。西漢創建的察舉製度是文官製度的濫觴,但在東漢後期隨著公卿豪族的門閥化而變質。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製,一般認為是門閥政治的製度化。自秦至盛唐,皇權雖已具有殺生予奪的至高無上地位,門閥士族卻是類似貴族的階層,或居廟堂之高為國家棟梁,或處江湖之遠隱隱形成牽製中央集權的勢力;既為中央政權提供了統治資源,又影響了權力的高度集中與穩定性。門閥士族在魏晉時左右政局,曹氏司馬本身就是豪族高門;在南北朝時影響力開始衰落,北朝支族興起,南朝寒素執政;隋唐雖然繼承了身份製,但以地域血緣為基礎的望族日漸瓦解,失去了政治影響力;在藩鎮割據以至五代戰亂中徹底消亡。
皇權與門閥士族之間的互動和張力,提供了理解中古時期中央集權國家未能長期穩定的線索之一。另一條線索是外族入侵,最終建立中央政權的過程。這一過程恰與門閥政治由盛而衰的演變同步。北方政權由軍事割據,逐漸漢化蛻變為以強大武力為依托的皇權統治。隋唐不僅恢複,更強化了中央集權體製。府兵製的實行,使軍隊直屬中央,州縣地方官成為文官。科舉製的草創,使寒士庶族進入權力中樞開始製度化。然而,這一曆史進程為安史之亂打斷,從此中國陷入長達兩百年的軍閥混戰。所謂五代十國,隻是藩鎮割據的延續。
由於門閥士族自成勢力,又是思想文化的主要傳承者,所以盡管皇家時常有獨尊儒術的趨勢,以魏晉風度為代表的思想文化仍然呈現多元化的麵貌,佛學東漸及其中國化更是影響深遠。史家多側重於外族的漢化,其實隋唐文化有很多胡化的元素。唐朝曆來被認為是古代中國文化的鼎盛時代,但其景觀和內容,實在已遠不同於春秋戰國。兩個時代的差異,不亞於文藝複興與古希臘羅馬。要而言之,唐代文學藝術成就極高,思想史意義卻遜色許多。
北宋完成了自隋唐始的製度變革。募兵製與禁軍的強化使軍隊國家化,科舉製的完善確立了文官製度,其實踐促進了儒家意識形態的確立,理學使儒家世俗化成為支配性的道德倫理。中國曆史從此開始了延續千年的中世紀,下文將就此進一步敘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