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思考是由語言構成,懷疑是從對詞語的反思開始。很多常用的詞語,其實相當可疑,可是它們已經似乎不言自明,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思考。“封建社會”就是這樣一個詞語,據說,中國有一個十分漫長的封建社會。大多數曆史學者這麽說,教科書更是這麽說,說了半個多世紀後,好象就是這麽回事了。
“封建”一詞,始見於《左傳》,專指西周天子裂土封侯,諸侯一麵服從中央,一麵又仍是一個小國家,掌握封土內政治全權。在中國曆史上,封建製度是僅存於周的國家製度,隨著秦始皇一統天下而消亡。代之而起的是做為中央集權政治基礎的郡縣製度。“封建社會”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這個“feudal society”的翻譯,大約和許多譯語一樣,是從日文轉口進來的,說的大體是西歐中世紀時期的社會形態,應該說翻譯得還是準確的。西歐的封建社會神權與王權鼎立,貴族世襲,中央對地方政治沒有絕對的影響力;這些和中國的皇權獨大,文官製度,中央集權截然相反。西歐的封建製度特征之一,就是中央對地方政治權力的互相製約,也是近代往地方自治,代議製的演變的來源之一。
即使隻從字麵上講,“封建”的涵義實在與中央集權是反向的。中國確實有一個十分漫長的中央集權專製社會,這比稱之為封建社會更精確。這一中央集權社會的特色是,一,皇權和中央權力越來越大。世族和割據勢力到宋朝都被消滅,科舉製度和郡縣製度鞏固確立,可以說是完成了中央集權政治的製度化。從製度史的角度看,科舉製度和郡縣製度的影響深遠,綿延至今。二,權力製度與意識形態的結合越來越緊密。思想統一的曆史進程也是到宋朝告一段落,程朱理學將儒學“現代化”,通俗化,起到了重建道德,規範世俗倫理的曆史影響,這正是當代新儒家想做又做不到的。
世俗政治與意識形態的高度結合,發展到近現代就成了政治製度的意識形態化。意識形態化到了極端,就是文革這樣的暗黑年代。
值得思考的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主義”之爭遠盛於對宋以降社會結構,國家製度的思考。以“民主”來反對“漫長的封建社會”,結果“民主”也往往被尊崇為意識形態,其涵義和“封建”一樣模糊不清。批判的“主義化”,很難不走向試圖以新的意識形態取代原有的意識形態,其背後的批判方法其實了無新意。近代思想史上的貧瘠,不在於有沒有真知灼見,而在於思考方法大多仍然承襲了一元獨斷論的傳統。
在我看來,曆史學是一門描述性的學科,不是一門解釋性的科學。固然,曆史真相如赫拉克利特的河水,逝去的時空終不可複現;然而,曆史學的目的,正在於從曆史遺跡裏尋找並構築曆史圖景,盡可能接近曆史真相。固然,每代人所看到的曆史,是他們眼中的曆史,有他們所處時代的痕跡,從這個意義而言,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然而,曆史學一旦服務於某種當代目的,就難免罔顧史實,甚至成為愚民的道具。在謊言成為習慣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以為,曆史不過是一個任人梳妝打扮的小姑娘,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其實,胡適先生當年說這話不過是有感於官修史學的片麵,提倡懷疑精神,別忘了他更強調的是“小心求證,大膽假設”;而忽悠曆史就如同說謊者,往往在欺騙別人時自己也信以為真了。研究史實,追溯當年是一個嚴謹的過程;它應該為曆史而曆史,而不是為其他功利目的;它發生於當代,卻應該超越當代的時空。
曆史學既是對細節的追求,也是對全景的關注。後者就是所謂史識或通識,對於史料的切入點和把握細節的能力有關鍵性的影響。所以,關於曆史時空的大局概念,比如中國曆史分期,是需要探索的。半個多世紀來,“五個社會”的分期法已經浸透到思維的潛意識層麵裏,往往批判者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其影響。在我看來,這一分期法不僅削足適履,更以曆史學是科學為不言自明的前提;而想要科學地解釋曆史,很難不走入以論代史,因為大前提已經給出,不往那裏套就難免離經叛道了。
1929年由郭沫若首先提出的社會分期,隨意識形態統治的確立,成為意識形態的一部分。雖然關於古代史分期的爭論從未停息,但這些爭論對劃出幾個社會這一方法本身不曾也不敢存半點懷疑。1957年,北大曆史係向達先生不過調侃了史學界僅僅隻開包括古代史分期等“五朵金花”,就被打成右派(文革裏,向先生被強迫收集革命小將們扔得滿校園的西瓜皮,暈倒在地,未能得到及時救治而死)。文革後三十年來,具體的曆史研究早已走出意識形態可的窠臼,取得許多成果。然而,對於流行了半個多世紀的正統史學理論,卻是避道而行多於質疑。
我如今久已非學校中人,讀過的史學理論早已忘卻。不過,我一直以為,史學雖然不可避免地有其自己的話語,卻不必有其完整的係統理論。史學理論往往是曆史敘述實踐的結果,雖然其意義在於通過範例提供視角與方法,但其運用並不是為了印證自身,而是為了梳理出新的脈絡,呈現另一種景觀。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已經分期分批引進了大量舶來理論,而引經據典又是我們幾千年來的傳統;盡管漢語並非很合適思辯的語言,傳統思想裏也相對缺少道德規範以外的理論係統,學人卻大多投入了某些主義的懷抱以找到話語的權威性。事實上,隻有科學與宗教需要係統理論的支撐,而人文現象,經常是無法係統詮釋的。至少就曆史而言,回到八十多年前胡適先生主張的“少談些主義”,讓曆史回到曆史,似乎仍然是一個必要的過程。胡適先生深受杜威影響,而杜威的起點之一,是美國文化裏對常識的尊重。曆史的敘述,是自史料開始的多元索隱求真,在很多時候需要訴諸常識。曆史學的所謂常識,我以為包括對不同時空的世事人心的感悟與洞察力。就如同需要訴諸懷疑精神,訴諸理性邏輯一樣,曆史還需要訴諸內心;在這個意義上,想象開始於史料終結的地方。
我以為,中國曆史分期如果訴諸常識,則不難分得簡單平實;雖然無甚高見,但也通俗易懂。事實上,二十世紀前半的曆史家以至一般教科書,大多采用基於時間與常識的分期。後來,由於曆史原因,很多曆史常識被否定了。直到今天,中國通史敘述的框架,仍然隻有一種。框架的單一,不僅導致曆史教育的單一,更束縛曆史學者的思路。近年來,頗多有影響的曆史著作出自非曆史學者之手。這些著作或不夠規範,這些作者或缺少史學訓練,卻往往有獨到的創見。多少由於現實的禁忌,當代思想界有一種回歸曆史的傾向,這一現象本身也是一道令人深思的曆史風景。
由於條件所拘,學力疏淺,這篇文章隻能是關於曆史的隨筆。從曆史分期談起,著眼於中國的中世紀時期。我縱然有陳述史識的願望,卻絕無提出通識的野心,那是需要深厚的底蘊,廣博的證引才有可能的。繼續日前所撰小文《中國有過“漫長的封建社會”嗎?》,我想說的隻是個人對於曆史線索的管見,是早年讀書與近年省思的一點感想,來自中外先賢,構成個人思索的起點,在此就教於方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