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橋 - 李大興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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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早年的王小波(三):他的小說,並記王晨光

(2006-09-21 07:54:11) 下一個

      我傾向於小波在寫雜文時候會想到讀者,寫小說時候就顧不上他們隻管自己麵向天空疾筆狂書去了。我傾向於小波如果在世,看他小說的人不會太多,對他小說的好惡該相當分明。我傾向於買過和翻過王小波小說的人遠多於從頭到尾讀過的人。而少數從頭到尾讀過的人驚呼: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於是大家一起歡呼王小波的想象力和智慧了。
      我是大約一九九五年先看到《黃金時代》,當時的感受是:小波的文筆較當年變化頗大,寫得冷靜多了,而追求荒誕效果這一點則不變。我當時遺憾的是,這篇小說雖與多數敘述“文革”的作品不同,卻仍以性為主軸。而我一直認為“文革”敘述可以有類似《日瓦戈醫生》的方式。在當時現實中性壓抑不是唯一的元素,並且不那麽重要。寫“文革”的文學在傷痕愈後一窩蜂地注重性,多少缺失了更多元的視角。後來,我陸續讀了另兩個時代和其他一些小說,了解到《黃金時代》隻是一個大架構裏的一部分,性在那裏和時間一樣,是多意性的主軸之一。《黃金時代》可能是最廣為閱讀的,它的結構不脫傳統時空敘事也是基本現實的,所以它雖然被認為是代表作,卻多少遊離於另兩個時代之外,有點不搭界。在《白銀時代》那裏開始可以看到小波的在結構方麵的想象力,時空錯亂,人物疊合的看似無序實則精心設計的敘述。
     我有一個感覺,小波的結構想象力其實主要來源於他父親。七十年代中我曾不止一次聽王方名先生開講他那有關人類思維與邏輯的大體係,雖然不敢說理解內容,但還記得那言詞尖刻,意興遄飛,唾沫紛揚,慷慨激昂的形象。王方名先生關於形象思維的思考本身,部分就是對想象的邏輯性的考察。小波的語言風格,所謂“汪洋恣肆”的想象,在敘述背後對於聯想的理智建構,無一不能看到來自其父的影響。不同的是,王方名先生的主要思想來源是革命意識形態,想從一個根本性的一元體係演衍自己的邏輯學體係,幾乎一開始就注定要無疾而終;小波的主要思想來源是翻譯文學和一些西方哲學,想用理性的想象編織一個小說的大體係,雖然未盡全功,畢竟已初見端倪。
     我想欣賞王小波小說的人,或是認同其想象力,或是以為其語言在當代文學裏比較少見。然而我覺得他的小說的特點在於,他講一個其實未必煩絮的故事,卻有意說得支零破碎,亂七八糟,也屬於那種解構類的,同時他又在解構中試圖建立一個抽象宏大的結構。他想把故事說得象一個有趣的智力遊戲,讓讀者好象在一個迷宮裏來回轉悠,時刻看到不同的風景,做出多樣的解讀,又找不到一個確定的結局。我看不出除了荒誕,小波還想在小說裏表達一定的思想,思想在這裏並非一個重要元素。我們這代人對於文以載道有很分歧的看法,小波大概是反對派那撥的。小波恐怕更關心如何把小說寫得聰明,而這也是西方現代文學的一大潮流。在他那裏,思想也罷,現實批判也罷,是次要的。他所希望的是有自己的空間寫他的小說,並不以社會關懷或思想指南為己任,凸顯在雜文裏的這種相對個人化的想法,又湊巧合乎今日中國的思潮。
 
      喜歡什麽樣的小說這件事,也屬於青菜羅卜各有所好的問題。而且,在一方麵有所長大多就在另一方麵有所短。我想,小波小說裏鮮見影響當代文學很深的俄羅斯文學的厚重沉鬱,好像也看不出本國的憂患傳統,他想必很反感文學的教化與煽情。小波的更多由理性操作的聯想馳騁,是把一段段合乎邏輯的冷靜敘述在打亂的時間,空間,主體,載體之中連續起來寫出一個或多個模糊荒誕的世界。很可能,相當一部分寫或研究小說的人會喜歡,相當一部分數學智力高的人也會喜歡小波的那種看似“天馬行空”的能力。然而,這樣的小說寫法其實是很理智的,某種意義上是很“男性化”的。我個人的閱讀體驗是,小波小說有衝擊力,在中國也有一定的顛覆性,然而少了些悠遠纖細的感動。如果做一個問卷並分析,也許會發現以下幾點:喜歡他的小說的人其實總數並不多,能讀明白的更少;而這些人以知識分子為多,以“文革”後成長起來的年青人為多,以男性為多。
      業餘文評隻能客串一下,小波的作品還是留待後人評說。以後的事情怎麽樣,誰都不知道。當代人看到的是,王小波已經是二十世紀末在中國一個很有影響的作家,成為文學史的一道風景。

      然而,真正讓我震痛的,其實並不隻是小波的逝世。七年多以前,在一次數百人的本地華人宴會上,有人說起此前不久,一個來美十多年的大陸學人在底特律遭劫身亡,我們都熟悉的中國駐本地的領事專程去協助處理後事。這樣的事情很少發生但也總是有的,人們在席間感歎了一陣子也就過去。幾個月以後,我才知道這位遇害者竟然是小波的弟弟晨光,當時的感覺就象被人一拳打在胸口上。
      晨光和小波看上去一點不像:小波嘴唇厚厚的,言語不多,似乎很憨實;晨光嘴唇相當薄,話多且快,顯得很機靈,才氣外溢。相同之處是,晨光也是很聰明的人,雖然不是在文字方麵。他生於一九五五年,一九八二年畢業於北京鋼鐵學院,一九八七年留學美國,一九九三年在新澤西大學獲有機化學博士。他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七日晚下班途中汽車拋錨,下車尋求幫助時遇劫受傷不治。
 
      命運有時侯是殘酷的,讓人無話可說。我已經多次體會到,在你認識的人死亡時,語言沒有意義。要過這些年,我才想寫這些文字,雖然我不以為這些文字有什麽意義,隻是過去事情也就過去了。在我寫此文時,讀到一篇短文,提到小波與晨光的母親宋華女士樂觀而健康,有時難過就背背毛澤東詩詞。唉,毛的影響真是深遠久長啊!
 
      願小波與晨光在天之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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