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橋 - 李大興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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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早年的王小波(二):他的雜文與“王小波熱”

(2006-09-20 09:34:13) 下一個

      王方名先生生前最受刺激的事,莫過於大量手稿在“文革”裏散失無遺。據說他晚年精神偏執,思路飄逸,與幾乎所有人都吵翻。而小波則太幸運了,幸運到了讓人無法抱怨:他穿過的毛衣成了展品,從此或價值不菲;他寫過的情書成了暢銷書,讓書商喜笑顏開也給今後的情書指南提供了一本參考書。對比父子際遇,也算是對生活的殘酷與荒誕的一瞥。
      我為小波的小說雜文有很多讀者高興,因為我相信小波也想成名,希望自己的作品廣為人知。畢竟,一個人想當作家,也就會想有人讀其作品。說自己不這麽想的人十有八九是矯情。如果他有一些與朋友思想往來的書信,拿來出版也不為過,倒會對將來研究他的人有益。不過小波好象屬於獨行大盜一類,既未打入文壇某一團夥也不見有許多曾深入交流思想的朋友。
      人性喜歡窺探隱私的好奇心,遠勝於追求智慧這種高尚願望。所以商業時代,名人感情私事最適合做書架上的公共風景使之貼近大眾。一次成功的文化商業行為往往以犧牲審美趣味為代價。當年曾見大雜文家梁實秋的情書,情摯詞樸仍不免讀來滑稽肉麻。

      智者和勇者從來是人類的短缺產品。在今天,被認為是勇者的人一般容易引起爭議還很可能犯忌諱,而被認為是智者的人不大招惹誰還保不準商機無限。如果說魯迅先生和王小波有可比性的話,或許首先該比較二人身後的盛名。魯迅先生被祭奠了幾十年還將大把的文人倒進了魯迅研究的池塘裏,與紅學並駕齊驅,蔚為當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兩大奇觀。與魯迅先生相比,所謂“王小波熱”還隻算小巫見大巫。如果不再賺錢,“王學”興起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雖然我完全理解“王小波迷”們多是心地善良,渴望智慧的文學青年,“王小波熱”的推手們也多是為了他的文字而盡心盡力,我仍然不以為無節製的溢美是對逝者的尊重。尤其對於小波這樣一個十分在意語言的準確並說過“思想,語言,文字,是一體的”(〈我的師承〉)這個道理的人,把他捧上天去恰恰會把他塗寫成一個錯誤的前提,“從一個錯誤的前提就什麽都能夠推導出來”(〈人性的逆轉〉)。
      我十七歲遊逛到杭州時想去看嶽飛廟,見到的是一片夷平的工地。從那以後,我了解到我們有著悠久的鞭屍掘墳的曆史,而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是很容易也常見的。神化也好,褻瀆也好,折騰永遠不再會說話的死人是最省事的選擇,折射出這個族群缺少宗教和不尊重個人的傳統;還可能有內心深處的膽小怕事,好事的人們往往也是世故的。
 
      單用國民性自然無法說明“王小波熱”之所以發生,還是要回歸他的作品和我們的時代。我沒有受過文本分析的學術訓練,更極少讀當代文學批評。偶爾翻一下,覺得做個文評家一定要是碼字的高手,那正是我的弱項。在我的票友人生裏多少用過心的一是寫詩,一是史學,這兩者都是忌諱長篇大論的。我也還遠沒有讀遍小波的作品,而且以我五柳先生式的讀法,讀了也就是在嘴上賣賣書名而已。所以讀書很多的人不見得有學問,主要在於怎麽讀。既然無論傳統說文解字還是西式結構解構都不會,手邊更沒有足夠的資料,我也就隻能寫點感想。一方麵,這叫“無知近乎勇”;另一方麵,我也有個很說得過去的理由,就是人文學不象科學,不存在似乎絕對的真理,定律,結論,不是說非專業人士就免開尊口。在這裏,自以為達到真理的人都有些可疑,而凡人的思考與懷疑同樣可能提供很有意思的視角。在這裏,妄自尊大和自我菲薄都不可取,開放式的立論與質疑才是理想的態度。

     我覺得,小波的主要心血在小說,然而他的雜文可能給他帶來了更多的讀者與更大的聲名。在我讀過的部分年青一代關於小波的文章裏,說自己是由雜文而接觸他的居大多數。這是啟發我這麽想的經驗性理由。我去國日久,又是圈外人,自然孤陋寡聞,但我還沒有看到同代作家裏有誰象王小波寫了這麽一批思想相對溫和,語言比較易懂,文字略帶嘲諷的議論性雜文。相對而言,多數同代人文章隻適合在《讀書》發表,讀者以人文社會科學圈內人讀,小波的文章雖談不上老少皆宜,至少相當一部分理工科出身的人也會讀。再者,小波主要從九十年代才開始發表文章,此時的讀者群主流已比他年輕了一代。對於他們而言,小波的文字既新鮮又適合他們這代人的相對簡潔明了直奔主題的思維方式。其次,八十年代是西學斷絕三十年後再度東漸時期,所謂文化反思熱的激進誇張,文化對現實政治的參與意向,對西方思想文學的接近生吞活剝的引借,最後以悲劇戛然而止,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作用。此後,思想界轉趨沉潛與保守,整個社會在商業化同時也非政治化。小波的思想由雜文直接表達;沒有太多舶來氣息,有鋒芒而不激進,對時事基本不介入,既企圖堅守思想自由又知道自律;正好暗合也參與構成了當代思潮的一個重要方向。
     雖然小波由於走得早吸引了大批讀者,但讀者多少與是否被準確解讀一點關係都沒有。雖然我看得不多,但看到的對他的流行解讀要麽引用其雜文的某些章句近於望文生義,要麽不管搭不搭界地把他比附某些作家,不是誤導,就是說了等於沒說。比如拉上喬依斯墊背。奧威爾絕對有影響,卡夫卡也還沾邊,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則是影響很大許多人想仿效又學不來的,把喬依斯找來就需要點想象力,自己離當大作家也不遠了。又比如說他文字天真有趣,傻子最天真,王小波是覺得思考有趣,生活中嘴上這麽說的人比真這麽想的人多得多。又比如說追求智慧,結果智慧究竟是什麽還沒有弄清楚王小波就給扛到了追智教教主寶座上。
    九十年代初王朔紅極一時,也是時勢使然。王朔是第一個普及調侃和反諷的人,功不可沒。他那種“千萬別把我當人”裏的幽默與無奈在中國既經典也預示著一個時期的開始。然而痞氣演過了就容易發膩,找樂裝不吝也難以持久。所以王小波說我要做知識分子,我要享受思想的樂趣,而且他說話的方式不做艱深狀,有王朔的京味但不那麽貧,符合在指點迷津之餘也愉快的時尚閱讀需求,就從世紀末開始得到了共鳴。
    小波從早年就想當小說家,雜文是副業。他的雄心在小說方麵,他明顯想通過小說構築一個自己的世界;他有自己的思想,但沒有這方麵的野心,在雜文裏隻是東一下西一下的談了一些想法。想了解或評論王小波,需要分析他的小說。我覺得,隻看一些雜文就誤認小波的成就在於思想,不僅是由於讀漏的書太多而缺少對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的基本認識,更多半因此會影響對他小說的閱讀。下一篇我想客串一次業餘文評寫幾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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