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橋 - 李大興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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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早年的王小波(一)

(2006-09-19 18:03:16) 下一個
(本文寫於2006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九周年忌日,發表於《北京青年報》)
 

       九年過去,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日晚九時許,居洛杉磯的一位作家朋友,打電話告訴我,小波因心髒病突然過世。這位朋友平素寫京味小說與雜文,偶爾來電話,總是一侃起來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那晚卻是很憂傷黯然的聲音。我們的通話很短,然後各自去體會同代人死亡消息帶來的衝擊。 
        那天夜裏,我枯坐了半小時,連吸了四支煙。我感到難過的是,小波和他父親都是很有才華的人,一個英年早逝,一個歲月蹉跎。小波之死和乃父何其相似!他們都是在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在場的情況下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死得很孤獨,讓人感到一種宿命的悲哀。我想寫幾句話,但終竟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過了些時日,小波的追悼儀式在八寶山舉行,悼念文字越來越多。我想,比我更熟悉他的人大有人在。而且我從來抵觸八寶山,也沒有想發表文字,就把紙筆放在了一邊。後來關於小波的各式各樣的文章就更多,我也就更不想湊熱鬧了。 

        我的朋友和我,與小波相識都是由於上一代的交情。家父和小波的令尊王方名先生自一九三四年在川東師範同學,到一九八五年王先生過世,有長達半世紀的友誼。“文革”期間,家父曾贈詩雲:“風雨巴山四十秋,長江不改向東流。凶終隙末尋常事,惟我與君到白頭。”王方名先生過世六年後,平時不寫悼念文字尤其不為名人寫的家父寫了一篇很長的回憶文章,記錄了終生默默無聞的王方名先生在小波出生那年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並開除共產黨黨籍,二十八年後始獲平反的坎坷,晚年的幾近瘋顛以至鬱鬱而逝。今天是小波的九周年忌日,近來終於拾起紙筆的我,忽然想寫這篇短文回憶身後忽然名滿天下的王小波,也是因為對於世事的變幻,別有一種感慨。 

        我是家中幼子,在父母的同輩朋友的子女中也是最小的一個,父母和朋友過從時,我便常在各家哥哥姐姐身上爬來爬去,直到七八歲還鬧著要騎馬。小波比我大八歲多,就連他的小弟晨光也長我近六歲,所以我至今還清楚記得在他們背上的情景。在整個“文革”時期,我從兒童成長到少年,除了小學一年級上了幾個月以外,一直在家無所事事,大木倉胡同教育部大院第二重門進去後向右轉的那三間平房是我常去的地方之一。其中單獨坐落在拐角的一間,就是小波曾經生活過多年的地方。那間隻有一扇朝西窗戶的小屋,又暗又亂,總是飄著北京卷煙廠的劣質煙草味道。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波的床,被子大約從來不疊,和床單一起總是近乎灰色。一九七六年或更晚一點,我就斜靠在這張床上讀了《綠毛水怪》,寫在一個很普通的薄薄的作業本上。我也讀過其它的幾個短篇,但印象都不深。後來果然隻有《綠毛水怪》留下來了。

        我記憶裏的小波,是二十歲上下,高高瘦瘦,不修邊幅,穿很舊的藍製服領子常有點歪,走路踢踢踏踏,時而咧嘴一笑,露出白色牙齒,與偏深的臉色和發光的額頭相映成趣。他說話在北京人裏算不怎麽快的,有時帶些嘲諷,更多時透著些疲懶的神色。小波的相貌更多象父親,隻是臉更長個子也高許多。他父親那碩大歇頂的腦袋如同他那神色飛揚狂奔不已的談吐一樣留給我很深印象。王方名先生一生都是一個充滿狂想的人,性格狷傲,言詞極端。然而,他很年青就革命去也,直到中年仕途頓挫,被發配到工農速成中學當教員爾後調入人民大學哲學係邏輯研究室,因命運而進入沒有人說得清是什麽的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邏輯學。盡管他才氣縱橫也很勤奮,總考慮一些很大的問題有許多宏偉的計劃,卻沒有基本的學術訓練,加上政治運動不斷,終未寫出任何傳世之作。與王方名先生相比,小波的性格在我印象裏要沉潛的多,在小時候屬於看上去“憨厚”的那種,在五兄弟姐妹中是最蔫的一個,但時而話語有異常人。比如他十五歲時來我家見到家母的問候不是說“阿姨,您最近身體好嗎?”而是誠懇地問“阿姨,您沒病吧?”這種裝傻和成年後修練出來的反諷,在小波的文字中頗為多見。少時家境,雖然談不上遭過大難但總不免有走背字的感覺,似乎對小波有巨大影響。王方名先生在反抗尚有自由的年代,為包辦婚姻與家庭決裂而開始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且深稟川人愛擺龍門陣的習性,因而從不含蓄,雖未由於多言賈禍,一張利索的嘴就得罪了不少人大約在所難免。我覺得,小波一方麵和他父親一樣,胸懷大誌,內心驕傲;另一方麵,由於性格,經曆,更由於所處時代的禁忌,在早年就不是一個張揚的人,內心躲在好像滿不在乎而疲懶的外表背後。

        由於年齡最小,我都是坐在一邊,聽大人或兄長們神聊。那些閑暇似無窮盡的日子,當時常感無聊,如今好不懷念。到“文革”結束不久後,小波這撥人都開始準備考大學,我也回到學校開始讀教科書,和同齡人接軌,初戀與高考等等。生活突然變得人人皆忙碌起來,圈子發生巨大的改變。很少再見到小波,隻偶爾聽到他的消息。我上大學不久後即留學,而小波也在八四年赴美。待我到美國時他已回國,而當我回到闊別多年的北京時他已歸道山了。

    小波故後,我曾多次到匹茲堡。那是一個依山帶水的城市,夜景尤其美麗。每次去匹城,我都會驅車到山頂,隔江眺望北岸市區的燈光。有一次我想到小波大約也來過這裏很多次,而時間河水流過,斯人已遠。

 

        文字還是很反映一個人性格的。我覺得小波後來的文字也有意無意之間沒有走上激烈的路子。讀其雜文,感覺是他的思想其實談不上激進,也回避強力批判型的文字。我倒不以為,那僅僅是為了文章能夠發表而做的妥協。我更傾向於他向往的是做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那也是我們這一代在革命時代長大而被革命咬了幾口,自身也無可避免地帶些革命後遺症的痞氣的文人的情結之一。其實,經曆過泛政治化和泛意識形態化的人,從本能裏就懂得如何曲折地表達社會關注,這既是一種堅守,也是一種處世術。小波的思想與背景使他的選擇不是去做一個敢言者或鬥士而是比較中性的評論家,在現實層麵上,唯其如此文章才能出版,寫作才能不被外部環境幹擾。他的主張如反對偏執,追求智慧,要講得有趣種種,和他的小說一樣,在八十年代毫無聲息而從九十年後半起大為流行,實在與時勢變遷有莫大的關係。這一點在後麵我會寫一點自己的淺見。 

        令我啼笑皆非的是,近來有些文章在拿魯迅和小波比較。不知道是否由於去年在魯迅紀念館辦了一次王小波生平展覽的關係。這很有拿魯迅說事來借此提高王小波的文學地位的嫌疑,因為魯迅先生仍是中國大眾最公認的大作家。然而魯迅先生追求的是做一勇者,終其一生激烈批評現實文化政治,其勇氣自不待言,其偏執亦不必為尊者諱。小波追求的是做一智者,是一個不同的方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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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lunamia 回複 悄悄話 看了你的文章又勾起了對大學同學王小波的回憶。。。
雖說同窗四年,但對小波的了解遠遠不如你深。

很欣賞你的好文,以後會常過來看看。
今年4月11日將是小波的十周年祭日,我也會把舊文重貼來悼念他。
兩年前見過李銀河,她來美訪問。。。
祝好!
秦西 回複 悄悄話 久仰久仰, 沒想到, 此文是你寫的. 王小波可一直是俺的偶像, 一個善良和孤獨的智者.

能喜歡李銀河的男人,一定不一般.
豬豬笑了 回複 悄悄話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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