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談

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皆為天涯人。
正文

悠遊於河池之中

(2006-12-08 18:12:14) 下一個

早晨七點,諾大的遊泳館人煙稀少。浮遊在空無一人的泳道上,平平的水浪柔柔地裹住我的四肢和身軀。戴著起了水霧的藍色泳鏡,眼中的世界變得光怪陸離。正前方巨大的電子時鍾告示板下,前塵往事總是不由自主地閃現出來。

我是母親的老來子,從小七病八災,讓母親百般操心嗬護,還總是處處放心不下。盡管父親下放任教的中學門前就有一條寬寬的大河,但母親從來不讓我象哥哥那樣下河嬉遊。那條河身兼數任,既是居民洗衣淘米的去處,也是孩子們遊玩的樂園。哥哥和他的同伴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多種泳姿,在水流湍急的八月,象浪裏白條一樣上下魚躍。而我,隻能坐在離岸邊還有很長距離的高高的堤岸上,眼巴巴地等哥哥捉回一些小小的魚兒,放到我腳下的小木桶裏,然後一個人孤獨地用手撥弄著它們,待哥哥興盡之後帶我回家。那時候我八歲,已經能夠讀完全本的西遊記,每天最快樂的遊戲就是逮住我們家的來客,強逼人家聽我講一回取經故事。那時候遊泳對我來說,就象一道最誘惑人的禁忌,越是大人不允許,越是充滿了無窮的向往。隻比我大一歲的哥哥,因為有資格有能力暢遊大河,在我麵前憑空增添了幾分的神氣和威嚴。

十三歲入讀武大的哥哥,在家鄉小城引起的轟動效應至今仍餘音不絕。武大毗鄰東湖,武漢三鎮又在長江邊上。那時節河湖汙染沒有現在這樣嚴重,哥哥有了更廣闊的遊泳天地,他時常在東湖裏麵泡著,不時常地與幾個水性好的同學沿長江順流而下。從武漢到九江,不花一文旅差費,遊覽了沿岸眾多名勝。哥哥的女友原是北京什刹海少年體校遊泳隊的專業選手,他們旗鼓相當,互較高低,成就了一段姻緣。那時候女生崇拜男生,不是看他商場縱橫、輕車寶馬、揮金如土,而是才藝至上,不及其他。學數學的哥哥下圍棋、打橋牌、擅遊泳、精飲食、聽古典音樂、讀西方哲學、欣賞油畫雕塑,每月拿著二十五元的助學金,穿著帶補釘的衣褲,憑著一身的才藝,迷倒一大片象嫂子一樣又清純又浪漫的女孩兒。

我記憶中的頭回學遊泳,是站在冰冷的大學泳池邊上,無論老師怎樣著急上火,就是不肯往水裏跳。那一年的夏天,我十六歲,連續幾次遊泳課上嗆水,讓我覺得又丟麵子,又恐懼萬端,多少回流著淚咳嗽著從夢魔的溺水中醒來,恨透了自己的無能。那時候會遊泳的女生總是能吸引同樣擅泳的男生,他們自如地在水中暢遊,出水時再瀟灑地一甩頭發,張揚著青春那囂張的美麗。而我,倦縮在池邊角落,要多醜陋就有多醜陋,沒有人願意多看我一眼,那是不堪回首、影響至深的一幕,無地自容的自卑心理讓我的青澀年華陰影重重。

大四那年,我和班上另一位女生D幫學校圖書館古籍部抄錄卡片,抄一張一毛錢,算課餘的勤工儉學。指導我們抄錄的館員三十出頭,白麵無須,舉止文雅,算得上風神俊朗。他常長籲短歎,先是抱怨社會不公、腦體倒掛,然後責怪單位論資排輩、勾心鬥角、人心險惡,最後迅速轉入沉痛的訴說革命家史。一遍又一遍,讓我們聽得心酸難過,好象麵對的是那位精神上受過刺激的阿拉伯悲情王子,而我們卻無法象美麗而聰慧的謝赫拉巴答那樣給他排解與寬慰。顛過來倒過去,我們隻有兩句永遠沒有答案的問句:“為什麽你會和她(他的妻子)結婚?”“為什麽你不和她離婚?”

有一天,悲情王子提出帶我和D到頤和園附近的大運河遊泳,那裏水草蔓生,連熟手也難免失足發生意外。象我這樣怕水的人,遊泳池都不敢下,卻毫不猶豫就跟著走了,一路上興奮莫名,有一種英勇獻身的刺激,似乎為了王子開心,一切在所不惜。我和D穿著新買的泳衣,在運河的堤岸上美美地走過,那時候沒有起高樓,建別墅,到處是綠綠的田野,蛙聲陣陣。為這一天,王子顯然做足了準備。他帶了俗豔的彩色大浴巾、包裏裝著午餐肉、花生米和巧克力,還備足了防曬油、清涼油、驅蚊油。

王子唯一沒有準備的是與一群小混混的遭遇。他們在河裏起哄打鬧,看見來了女生,更是把口哨吹得山響。在混合著調戲與威脅的哄笑聲中,悲情王子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護花使者成了我們保護的對象,與我們一起落荒而逃。那一刻王子在我們心目中精心經營的形象轟然倒塌。後來圖書館給我們換了一位五十多歲的館員做指導,他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不要受消極人生觀的影響,忽視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建設,否則下場就會象悲情王子,連指導學生抄卡片都不夠資格。

那時候的大學泳池全都冰涼刺骨,北大、清華、人大、理工大、北電、北航,我們一家家地遊過去。當然是應不同名目的邀請,有噯昧的友好宿舍聯誼活動,有更噯昧的免費單個遊泳教學課程。在胡亂的撲騰中,我學會了最基本的狗刨,在淺水區沒有了淹死的恐懼,但卻談不上任何快樂與享受。留在記憶深處的,仍是那一入水時的冰涼刺骨和對看不見底的深水域由衷的敬畏。那時男友是清華運動健將,網球羽毛球的高手,遊泳也不在話下。他不僅把我拉進清華的各個泳池,還拉到了大連和白戴河的海濱。我把遊泳圈當成對付恐水症的法寶隨身攜帶,結果卻再也難以解除對它的依賴。憑借遊泳圈,我可以勇敢地與男友一起遊到防鯊網,可以在一個夏天把身上的皮膚依照泳裝的形狀分成黑白截然分明的兩部分,然後在學校的公共浴室裏心虛地接受女伴們羨慕的探問。

最初在軍營遊泳時,年僅二十九歲的頂頭上司把我的入水稱為緊急下潛,而泳姿則是無以名狀的難看。那時我們院還沒有建泳池,要借用國防大學的泳池來鍛煉。領導迫使我報了遊泳訓練班,與院裏的其它旱鴨子一起,讓教練用長長的竹竿把我們無情地趕進水裏,又殘酷地推開我們想要扶住池邊的雙手。第一天我們無助地扶著一小塊白色泡沫浮板在水中掙紮;第二天我們被迫將手中的浮板丟在前方,然後再奮力向前去把它夠著,作為唯一的心理依傍;第三天沒收了小浮板,教練用竹竿在我們前麵載浮載引,象極了驢子前麵吊著的胡蘿卜。我們拚命地夠啊夠,不知不覺到了泳池的另一端;第四天我們分組考試,比賽成績,一個個在水中爭先搶後,我們全都以八十分以上的成績順利結業!第五天以後,有人繼續深造,學習各種泳姿和跳水跳台。我打道回府,自認功德圓滿。

九十年代中期以後,遊泳池在京城遍地開花,但仍然人滿為患。無論是院裏新建的高級泳池,還是住宅小區的會所泳池,全都狀如下餃子一般。隻有城裏的大酒店或郊外的渡假村才可能找到比較清靜優雅從容的泳池,不過費用驚人,每次費用在七十至一百五十元之間,除了公務開支,很少有私人願意如此奢侈地破費。身在軍營的優越性很快就體現出來,我們有一年一度的療養休假,可以輪流去各軍區療養院。那裏一般都有遊泳池,或者幹脆就在海邊。那是天底下最廉價又最舒適的休假:幹部本人免費,家屬可帶二至三人,每人每天收費一元,食宿全包。療養院的夥食不算精美高檔,但卻營養健康,度假回來的幹部個個紅光滿麵,神采翼翼,而且每次都會有一些小小的浪漫豔遇,將常年刻板單調的軍營生活調劑得豐富多彩,活色生香。

印象中難忘的海泳有兩次。一次在旅順軍港,駐軍某團長當過我們上司的警衛員。他派車把我們一家從大連療養院接到旅順,照例的遊山玩水,喝酒吃肉。然後,再讓我們到駐軍專有海灘去“洗個海澡”。不知是海水太涼,還是吃的海鮮不適應,才下水我就感到腸胃絞疼,勉強哆嗦著穿好衣服,直奔衛生間,幾番折騰之後,住進了軍分區醫院,那張躺在病床上蠟黃著臉兒打吊針的照片成了這次療養休假的紀念。

還有一次在夏威夷的大島旅遊。我們沿著大島的海濱公路一路駕車狂奔,經過了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罕有人跡、形狀顏色各異的海灘,然後在落日餘輝中找到一個寧靜小巧的港灣,下海暢遊。海水清澈見底,細沙輕軟,隻有一塊烏青的海底巨石在緩緩移動。我不由心生詫異:無風無浪,水平如鏡,巨石如何會自己移動?試著坐上去拍張海中美人照,誰知巨石越移越快,仔細一看,竟然從一端伸出了腦袋,原來是隻大海龜!世間的奇遇總是這樣不經意就來到了身邊。

2001年以後,我的生命好象開始了新的一輪,與以往完全不相搭界。但遊泳仍是我喜愛的一項運動,基本上是睛天遠足,雨天遊泳,長年不變。溫哥華的雨季漫長,天空陰霾、水流如注、濕冷入骨。我泡在衝浪池內,頭枕著池邊的小毛巾,舒緩著剛遊完一千米的乏累,那童年的大河、學校的泳池、工作後的療養院,全都湧入腦海,象過電影一樣五光十色。歲月悠悠,悠遊河池,在回憶的碎片中,我看到人生的大幕正在緩緩地一點一點合上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追月逐日 回複 悄悄話 是啊,換個心情。小放的文章我也常看啊,好啊!
小放 回複 悄悄話 容若到這裏換名字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