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從前的老北京人一見麵打招呼的常用語“你吃了嗎?”一樣,“你出了嗎?”近幾年在我的生活圈子周圍常常會聽到。所謂“出”,不是出國,而是出書。但卻與出國熱(鍾書先生喻為猩紅熱)差不多,問答的雙方,出了的麵有得色,儼然人五人六之態;未出或待出的則誠惶誠恐,大有落後知恥、需要迎頭趕上的痛悔。
大陸的出書熱已有十來年了,但至今猶未衰減。從影視名星出自傳,到黨政幹部出論文集;從乳臭未幹的少年少女出大部頭小說或詩歌集,到四五十歲的父母出教育子女心得體會集;從學界為完成指標而湊字剪貼加自費,到文壇雇人當槍手找人寫捧文,直至最近越演越烈的博客出書,很多人早已躊躇滿誌,不僅要出一本兩本,而且開始了著作等身的宏偉計劃。
這股風也刮到了海外華人的圈子裏。僑居生活本就寂寞無邊,中文報紙又可輕易入室登堂,各類網絡平台更是無門檻接入,海外中文世界早已變得象天橋一般熱鬧,繪畫、攝影、詩歌、小說、散文、雜評各項把式一應俱全。眾把式在賣力搏好聽口采之餘,到國內出集子也就順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總不能隻在草台上吆喝一輩子吧?出上一兩本書,也算是變相的衣錦還鄉,別的成就提不起來,好歹還會碼幾個字,沒白到海外闖蕩一回,在鄉親父老同學朋友就有了麵子。於是乎,各種聚會場合上,傳觀新著大作就成了特色一景。
相形之下,“讀書”與“論道”卻是很不走運,大家都在說忙,好不容易有點兒空閑,又是忙著上網讀天南地北的逸聞趣事,又是忙著看永遠也看不完的中文影視劇,當然,主要還是忙著寫書,忙著聯係出版社,忙著籌劃出書的銀子,忙著參加各種聚會,展銷自產的大作。讀書?太忙了,沒時間!能在一年之中,完整地讀下一整本長篇小說的人,已經很少見,而讀完一本非小說類又沒有直接功用著作的人,更可以稱得上是文明世界的罕物了。
這就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的一個奇觀:一方麵是爭先恐後的出書,一方麵是急功近利的讀書。前者饑不擇食,題材廣泛而多樣,一本集子裏雜七雜八,隻要湊得出字數,又能支付一定資金,就可以出版發布,卻絲毫不考慮連自己都不讀書的年代,多出一本文化垃圾又有什麽價值;後者則除非具實用價值(諸如學語言、選大學甚至化妝烹飪等)而少有人讀,書籍作為人類精神文化結晶的要義已因實用目的而更形矮化,人類區別於動物的文明素質也因乏好書的滋養而日漸粗鄙。
舊時的書籍,除少數供科舉用的應考書或具體專業用的工具書有很強目的性之外,多半是自然產物,而非刻意追求所致。用功的讀書人,讀多了自然忍不住落筆成文,文華絕代的大才子更少不了詩詞唱和,由是留下無數錦繡文章,構成了幾千年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所敬重的一些學界前輩,一生除數篇論文外,沒有出過書。他們或以“述而不作”而自解,自認一輩子教書育人,沒有大塊時間坐下來靜心修書;或坦承學問不夠精深,隻能寫出幾篇心得,而難以成就大部著作。那時節,讀書倒是占了他們不少時間,不僅在古籍故紙中樂而忘返,而且收羅一切新出的高品質中外學術著作,他們往往會托學生或朋友買來,仔細讀過之後,再與大家一起切磋討論。找書、讀書、討論的快樂將師生的關係拉得很近,也成為人生日常俗務之外最美的亮點、最享受的精神生活。對比今天的聚會,無疑,我更懷念那時的論道情景,更渴望那樣的師友氛圍。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此話誠然,很多成大事者並非讀書人,不讀書當然無礙於經商、做官,甚至成王成寇。不過,如劉項等輩,倒也並不和讀書人拚財力搶出書,從這一點看,至少比今天的許多“作家”有自知之明。換言之,不讀書不為過,不讀書而忙出書卻是對文化的大不敬。
深有同感, 好話題好觀點好文章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