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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曾國藩(轉載)

(2006-01-23 10:53:07) 下一個
作者:流沙河 回憶高小初中,國文教師選講《曾文正公家書》,催人磕睡,記不起講些啥。 校長每周訓話,又抬出曾國藩大聖人做榜樣,煩死人了。四十年代來成都讀高中, 《曾文正公家書》有廉價本,青年路書攤上擺著呢。本想翻翻,聽同學說蔣介石愛 讀此書,便決心不看了。五十年代做了編輯,又聽同誌們說此書“反動透頂”,想 看看到底如何反動,圖書館裏又沒有了。躍入六十年代,讀了羅爾綱研究太平天國 革命運動的一篇文章,才曉得曾國藩加冠了,是“現行反革命分子”,覺得這頂帽 子有趣。現今混到六十快退休了,突然瞥見湖南大學出版社精印的《曾國藩家書》, 非常吃驚,買一本來瞧瞧。 瞧瞧之後,更加吃驚。好厲害喲,曾國藩之為人! 這家夥,上承三省吾身的祖訓,下開自我批評的先河,時刻不忘修身養德,狠 抓自己活思想,狠鬥私字一閃念,堪作樣板。道光二十二年,他三十一歲,從十月 初一那天起,靈魂深處爆發反革命,給自己訂了個“日課冊”,名之曰《過隙集》, 天天在上麵寫。寫些啥?“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凡日 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天天寫《過隙集》不是為了 發表,而是為了“念念欲改過自新”。《過隙集》必須字字寫正楷,不但寫,而且 做。十月初九日,也就是《過隙集》剛寫到第九天,便猛省從前與小珊結仇怨,錯 在自己當初“一朝之忿,不近人情”,是夜即到小珊住處“登門謝罪”。長談之後, 過了四天又請吃飯。效果嗎,“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想那《過隙集》中 一定寫了不少醜念醜事,此亦足見他的自我批評敢於刺刀見紅。太可怕了,這老反 革命,不,壯反革命! 這家夥,可以說是無限熱愛本階級的最高領袖道光皇上。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 十日,欣逢皇太後七十壽辰,他以新任翰林院侍講學土的身份,同滿朝文武跪在一 起,抬頭有幸目睹龍顏(其實看見的是給太後跪拜時高聳的龍臀),立刻想到皇上春 秋已高,種起子膚仍然強壯,六十一歲那年種出了八阿可,今年六十四歲又種出九 阿哥,可見“聖躬老而彌康”。又目睹“七阿哥僅八歲,亦騎馬雍容,真龍種氣象”。 這些都是特大喜訊,宜函告家人,以分享幸福。如此忠愛老龍,如此慕愛小龍,難 道還不可怕? 這家夥,進土出身,先任禮部侍郎管文教,後任刑部侍郎管司法,從不掌兵。 威豐三年,太平革命軍解放南京城,關他屁事。部長級京堂官不當了,這時侯倒跑 回湖南去辦團練,募湘軍,還說“係為大局起見”。從此做定了革命死對頭,可怕, 可怕! 這家夥,從戰爭中學習站爭,吃一塹,長一智,敗不餒,勝不驕,愈打愈頑強, 一路攻下去。鹹豐四年十一月,攻下黃梅縣,追近九江府,函告家人:“我現在軍 中聲名極好,所過之處,百姓爆竹焚香跪迎,送錢米豬羊來犒軍者絡繹不絕。”果 果此人熱得發昏,太平天國就有希望。可惜他不發燒,仍然“寸心兢兢,且愧且慎” ,“唯力盡人事,不敢存絲毫僥幸之心”。兩月前奉旨署湖北巡撫,賞戴花翎,而 “現在但願官階不再進,虛名不再張,常保此以無咎,即是持身守家之道”。第二 年打敗仗,回頭整頓水師,以郡陽湖為根據地,“日日操練,夜夜防守”,“不敢 片刻疏懈”。不時巡弋長江,隔斷武漢南京兩處的太平軍,使之首尾不得相應。第 三年,亦即閑豐六年,戰局扭轉,到處反攻。兩個弟弟也上戰場帶兵打仗,凶猛異 常。湘軍名震東南,他卻函訓三子:“凡人多望子孫方大官,餘不願(爾等)為大官, 但願(爾等)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 子也。餘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氣習,飲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風,極儉也可, 略豐也可,太豐則吾不敢也。" 這家夥,身許社稷,魂繞家園,信函一封接一封地寄回湖南湖鄉曾宅,給家人 撞警鍾。自身既為皇上侍講學士,能通天了,深恐老父在家鄉賣人情,誡以“莫管 閑事”,囑其謝絕一切請托。聽說“父親大人近來常到省城縣城”替人說情,又趕 快提醒他:“此是幹預公事!”朝廷將要委派新學官去長沙,又預先說明白:“父 親萬不可去拜他!”以上都是道光年間事了。鹹豐四年四月,屢次挨打後,“幸湘 潭大勝”,又函告家人:“吾家子侄半耕半讀,以守先人之舊,慎無存半點官氣。 不許坐轎。不許喚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糞等事須一一為之。插日蒔禾等事亦 時時學之。”兩天以後,又囑家中四位老弟勿來長沙軍營找他,“但在家中教圳後 輩,半耕半讀,未明而起,同習勞苦,不習驕佚。”同年九月,收複武漢有功、奉 旨署湖北巡撫,賞戴花翎,又恐家人頭腦發燒,趕快提醒四位老弟:“諸弟在家, 總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權勢,則家中子侄最易流於驕,流於佚。二字皆敗 家之道也。萬望諸弟刻刻留心,勿使後輩近於此二字,至要至要。”鹹豐八年,在 江西建昌行營時,又函促家中子侄讀書,種菜,養魚,喂豬。規定“後輩諸兒項走 路,不可坐轎騎馬”,“諸女莫太懶,宜學燒茶煮菜”。鹹豐十年,奉旨署兩江總 督,後兼欽差大臣,功名到頂峰了,還在發愁:“餘家後輩子弟,全末見過艱苦模 樣,眼孔大,口氣大,呼奴喝婢,習慣自然,驕傲之氣人於膏盲而不自覺,吾深以 為慮。”像他這樣不近人情,堅頭吝腦,吾蜀人所謂的老牛筋,可怕已極! 這家夥,不但嚴束家人,頻撞警鍾,而且狠抓九弟的活思想,及時做細致的思 想工作。九弟曾國荃鹹豐六年率湘軍三千人江西援吉安,由此登上戰爭舞台,同三 年前的胞兄一樣,做定了革命死對頭。鹹豐八年二月,國荃弟前線來信,詆上級長 官為“傀儡膻惺之輩”,不樂意聽彼輩的指揮。國藩兄覆函批評,說此語“已露出 不耐煩之端倪”,擔憂“將來恐不免於齟齬”,提醒他勿忘了去年所贈箴言。兩月 後又去涵,說頃接別人來信“言弟名遠震京師”。下一句就敲戒尺了:“盛名之下, 其實難副!弟須慎之又慎!”同治元年二月,知悉國荃弟與同事關係緊張,又批評 他隻看見對方臉色淩厲,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同樣淩厲。又舉出他的來信“常多譏諷 之詞,不平之語”,並指出他的隨員和仆從在外麵“頗有氣焰”,而他本人做何麵 目不言自喻。三月後又去函,責備他不太廉,指往年刮錢買田地一事,警告說:“ 若一麵建功立業,外享大名,一麵求田問舍,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 謙退之意,則斷不能持久。此餘所深信,而弟宜默默體驗者也。”不到一個月又去 函,專談聽取批評,哪怕批評的不是事實,態度也得“抑然”,不得“悍然”,並 提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八個宇。天哪,這八個字原來竟是這家夥的語錄!想 起怪不自在! 這家夥,“抑然”了一輩子,毫無進取意識,常誦的格言是“盛時常作衰時想, 上場當念下場時”,常求的境界是“花末全開月未圓”。同治二年四月,知悉九弟 升官,署了浙江巡撫,花似乎全開了,他怕,隨即奏片請將自身兩江總督兼欽差大 臣兩頂帽子分出一頂給別人戴,“將來遇有機緣,即便抽身引退”。同治三年七月, 打下南京城,滅了太平軍,兩項帽子之上又封侯爵,他倒“彌增謙涑”起來。兩年 後,他五十五歲,上疏請求解除本兼各職,注銷爵位,僅以退休人員身份“留營維 係軍心”。同時函訓長子曾紀澤(此人後來成了能幹的外交大臣):“讀書乃寒士本 色,切不可有官家風味!”次年函達太太歐陽氏:“居官不過偶然之事,居家乃是 長久之計。”得失榮辱看淡了,打起仗來心不紛,特別可怕! 這家夥,體孔孟思想,用禹墨精神,操儒學以辦實事,玩《莊子》以寄閑情, 由封建文化培養見識,從傳統道館汲取力量。也許厲害就厲害在這裏吧?三十七歲 跳升內閣學士,該享受綠呢轎了,仍坐藍呢轎。補禮部侍郎缺,仍坐藍不換,其慎 可知。軍務雖忙,“凡奏折、書信、批稟,均須親手為之”、“每日仍看書數十頁”, 其勤可知。兩江總督卸任,工資尚結餘二萬兩銀,其儉可知。遺囑不許出版文集, 其謙可知。不但蔣介石標榜過他,據《曾國藩家書·重印序言》說,青年毛澤東一 九一七年也說過“吾於近人,獨服曾文正”。啊,這就更不得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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