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希臘文明的興起
(2005-05-11 12: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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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希臘文明的興起
西方哲學史
【英】伯特蘭·羅素 著
第一章 希臘文明的興起 在全部的曆史裏,最使人感到驚異或難於解說的莫過於希臘文明的突然興起了。構成文明的大部分東西已經在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存在了好幾千年,又從那裏傳播到了四鄰的國家。但是其中卻始終缺少著某些因素,直等到希臘人才把它們提供出來。希臘人在文學藝術上的成就是大家熟知的,但是他們在純粹知識的領域上所做出的貢獻還要更加不平凡。他們首創了數學、①科學和哲學;他們最先寫出了有別於純粹編年表的曆史書;他們自由地思考著世界的性質和生活的目的,而不為任何因襲的正統觀念的枷瑣所束縛。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如此之令人驚異,以至於直到最近的時代,人們還滿足於驚歎並神秘地談論著希臘的天才。然而現在已經有可能用科學的觀念來了解希臘的發展了,而且的確也值得我們這樣去做。
哲學是從泰勒斯開始的,他預言過一次日蝕,所以我們就很幸運地能夠根據這件事實來斷定他的年代;據天文學家說,這次日蝕出現於公元前585年。哲學和科學原是不分的,因此它們是一起誕生於公元前第六世紀的初期。在這從前,希臘及其鄰國曾發生過什麽事情呢?任何一種回答都必然有一部分是揣測性的,但考古學在本世紀裏所給我們的知識已經比我們祖先們所掌握的要多得多了。
文字的發明在埃及大約是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在巴比倫也晚不了太多。兩國的文字都是從象形的圖畫開始的。這些圖畫很快地就約定俗成,因而語詞是用會意文字來表示的,就象中國目前所仍然通行的那樣。在幾千年的過程裏,這種繁複的體係發展成了拚音的文字。
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早期文明的發展是由於有尼羅河、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它們使得農業易於進行而又產量豐富。這些文明在許多方麵都有些象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和秘魯所發現的文明,這裏有一個具有專製權力的神聖國王;在埃及,他還領有全部的土地。這裏有一種多神教,國王和這種多神教的至高無上的神有著特殊親密的關係。有軍事貴族,也有祭司貴族。如果君主懦弱或者戰爭不利,祭司貴族往往能夠侵淩王權。土地的耕種者是農奴,隸屬於國王、貴族或祭司。
埃及的神學和巴比倫的神學頗為不同。埃及人主要的關懷是死亡,他們相信死者的靈魂要進入陰間,在那裏,奧西裏斯要根據他們在地上的生活方式來審判他們。他們以為靈魂終會回到身體裏麵來的;這就產生了木乃伊以及豪華的陵墓建築。金字塔群就是公元前4000年末葉和3000年初葉的曆代國王們所建造的。這一時期以後,埃及文明就變得越來越僵化了,並且宗教上的保守主義使得進步成為不可能。約當公元前1800年,埃及被稱為喜克索斯人的閃族人所征服,他們統治埃及約有兩個世紀。他們在埃及並沒有留下持久的痕跡,但是他們在這裏的出現一定曾經有助於埃及文明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傳播。
巴比倫的發展史比埃及更帶有黷武好戰的性質。最初的統治種族並不是閃族,而是“蘇瑪連”人,這種人的起源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發明了楔形文字,征服者的閃族就是從他們這裏接受了楔形文字的。曾經有一個時期,有許多獨立的城邦彼此互相作戰;但是最後巴比倫稱霸,並且建立了一個帝國。其他城邦的神就變成了附屬的神,而巴比倫的神馬爾督克便獲得了有如後來宙斯在希臘眾神之中所占的那種地位。在埃及也出現過同樣的情形,隻是時間更早得多。埃及與巴比倫的宗教正象其他古代的宗教一樣,本來都是一種生殖性能崇拜。大地是陰性的,而太陽是陽性的。公牛通常被認為是陽性生殖性能的化身,牛神是非常普遍的。在巴比倫,大地女神伊什塔爾在眾女神之中是至高無上的。這位“偉大的母親”在整個的西亞洲以各種不同的名稱而受人崇拜。當希臘殖民者在小亞細亞為她建築神殿的時候,他們就稱她為阿爾蒂米斯,並且把原有的禮拜儀式接受過來。這就是“以弗所人的狄阿娜”①的起源。基督教又把她轉化成為童貞女瑪利亞,但是到了以弗所宗教大會上才規定把“聖母”這個頭銜加給我們的教母。
隻要一種宗教和一個帝國政府結合在一片,政治的動機就會大大改變宗教的原始麵貌。一個男神或一個女神便會和國家聯係起來,他不僅要保證豐收,而且還要保證戰爭勝利。富有的祭司階級規定出一套教禮和神學,並且把帝國各個組成部分的一些神都安排在一個萬神殿裏。
通過與政府的聯係,神也就和道德有了聯係。立法者從神那裏接受了他們的法典,因此犯法就是褻瀆神明。現在所知的最古老的法典,就是公元前2100年左右巴比倫王罕姆拉比的法典;國王宣告這一法典是由馬爾督克交付給他的。在整個的古代,道德與宗教之間的這種聯係變得越來越密切。巴比倫的宗教與埃及的宗教不同,它更關心的是現世的繁榮而不是來世的幸福。巫術、卜筮和占星術雖然並不是巴比倫所特有的,然而在這裏卻比在其他地方更為發達,並且主要地是通過巴比倫它們才在古代的後期獲得了它們的地位。從巴比倫也流傳下來了某些屬於科學的東西:一日分為24小時,圓周分為360度;以及日月蝕周期的發現。這就使他們能夠準確地預言月蝕,並能以某種蓋然性來預言日蝕。巴比倫的這種知識,我們下麵將會看到,泰勒斯是得到了的。
埃及與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是農業的文明,而周圍民族的文明最初則是畜牧的文明。商業的發展起初幾乎完全是海上的,隨著商業的發展就出現了一種新的因素。直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武器還是用青銅製造的,有些國家自己本土上並不具備這種必要的金屬,便不得不從事貿易或者海盜掠奪以求獲得它們。海盜掠奪隻是一時的權宜,而在社會與政治條件相當穩定的地方,商業就被人認為更加有利可圖。在商業方麵,克裏特島似乎是先驅者。大約有十一個世紀之久,可以說從公元前2500至公元前1400年,在克裏特曾存在過一種藝術上極為先進的文化,被稱為米諾文化。克裏特藝術的遺物給人以一種歡愉的、幾乎是頹廢奢靡的印象,與埃及神殿那種令人可怖的陰鬱是迥然不同的。
關於這一重要的文明,在阿瑟·伊萬斯爵士以及其他諸人的發掘以前,人們幾乎是一無所知。那是一種航海民族的文明,與埃及保持著密切的接觸(除了喜克索斯人統治的時代是例外)。從埃及的圖畫裏顯然可以看出,克裏特的水手們在埃及和克裏特之間進行過相當可觀的商業,這種商業約當公元前1500年左右達到了它的頂峰。克裏特的宗教似乎與敘利亞和小亞細亞的宗教有著許多的相同之點,但是在藝術方麵則與埃及的相同之點更多些,雖然克裏特的藝術是非常有獨創性的,並且是充滿了可驚訝的生命力的。克裏特文明的中心是所謂諾索斯的“米諾宮”,古典希臘的傳說裏一直流傳著對它的追憶。克裏特的宮殿是極其壯麗的,但是大約在公元前十四世紀的末期被毀掉了,或許是被希臘的侵略者所毀掉的。克裏特曆史的紀年,是從在克裏特所發現的埃及器物以及在埃及所發現的克裏特器物而推斷出來的;我們的知識全都是靠著考古學上的證據。
克裏特人崇拜一個女神,也許是幾個女神。最為明確無疑的女神就是“動物的女主人”,她是一個女獵人,或許就是古典的阿爾蒂米斯的起源①。她或者另一女神,也是一位母親;除了“動物的男主人”而外,唯一的男神就是她的少子。有證據可以說明克裏特人是信仰死後的生命的,正如埃及的信仰一樣,認為人死之後,生前的作為就要受到賞罰。但是總的說來,從克裏特的藝術上看,似乎他們是歡愉的民族,並沒有受到陰沉的迷信的很大壓迫。他們喜歡鬥牛,鬥牛時女鬥士和男鬥士一樣地表演出驚人的絕技。鬥牛是宗教儀式,阿瑟·伊萬斯爵士以為鬥牛者屬於最高的貴族。傳下來的圖畫都是非常生動而逼真的。
克裏特人有一種直線形的文字,但是還沒有人能夠辨識。他們在國內是和平的,他們的城市沒有城牆;他們無疑地是受海權的保護的。
在米諾文明毀滅之前,約當公元前1600年左右,它傳到了希臘大陸,在大陸上經曆了逐漸蛻化的階段直至公元前900年為止。這種大陸文明就叫邁錫尼文明;它是由於發掘帝王的陵墓以及發掘山頂上的堡壘而被人發現的,這說明了他們比克裏特島上的人更害怕戰爭。陵墓及堡壘始終都給古典希臘的想象力以強烈的印象。宮殿裏的較古老的藝術品若不是確乎出於克裏特工匠之手,也是與克裏特工藝密切接近的。隔著一層朦朧的傳說所見到的邁錫尼文明,正是荷馬詩歌所描寫的文明。
關於邁錫尼人還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他們的文明是他們被克裏特人所征服的結果嗎?他們說希臘語呢,抑或他們是一種較早的土著種族呢?對於這些問題還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但是總的說來,他們很可能是說希臘語的征服者,並且至少貴族是來自北方的頭發漂亮的侵入者,這些人帶來了希臘的語言①。希臘人前後以三次連續的浪潮進入希臘,最初是伊奧尼亞人,然後是亞該亞人,最後是多利亞人。伊奧尼亞人雖然是征服者,但似乎相當完整地采納了克裏特的文明,正象後來羅馬人采納了希臘的文明一樣。但是伊奧尼亞人被他們的後繼者亞該亞人所侵擾,並且大部分被趕走了。從波伽茲-科易所發掘出來的喜特人的書版裏,我們可以知道亞該亞人在公元前十四世紀曾有過一個龐大的有組織的帝國。邁錫尼文明已經被伊奧尼亞和亞該亞人的戰爭所削弱,實際上就被最後的希臘侵略者多利亞人所毀滅了。以前的侵入者大部分采納了米諾的宗教,但是多利亞人卻保存了他們祖先的原始的印度-歐羅巴宗教。然而邁錫尼時代的宗教卻仍然不絕如縷,尤其是在下層階級之中;而古典時代希臘的宗教就是這兩種宗教的混合物。
雖然上敘的情況可能是事實,但是我們必須記得我們並不知道邁錫尼人究竟是不是希臘人。我們所知道的隻是他們的文明毀滅了,在它告終的時候,鐵就代替了青銅;並且有一個時期海上霸權轉到腓尼基人的手裏。
在邁錫尼時代的後期極其結束之後,有些入侵者定居下來變成了農耕者;而另有些入侵者則繼續推進,首先是進入希臘群島和小亞細亞,然後進入西西裏和意大利南部,他們在這些地方建立了城市,靠海上貿易為生。希臘人最初便是在這些海上城市裏作出了對於文明的嶄新的貢獻;雅典的霸權是後來才出現的,而當它出現的時候也同樣地是和海權結合在一起的。
希臘大陸是多山地區,而且大部分是荒瘠不毛的。但是它有許多肥沃的山穀,通海便利,而彼此間方便的陸地交通則為群山所阻隔。在這些山穀裏,小小的各自分立的區域社會就成長起來,它們都以農業為生,通常環繞著一個靠近海的城市。在這種情況之下很自然的,任何區域社會的人口隻要是增長太大而國內資源不敷時,在陸地上無法謀生的人就會去從事航海。大陸上的城邦就建立了殖民地,而且往往是在比本國更容易謀生得多的地方。因此在最早的曆史時期,小亞細亞、西西裏和意大利的希臘人都要比大陸上的希臘人富有得多。
希臘不同地區的社會製度也是大有不同的。在斯巴達,少數貴族就靠著壓迫另一種族的農奴的勞動而過活;在較貧窮的農業區,人口主要的是那些靠著自己的家庭來耕種自己土地的農民們。但是在工商業繁榮的地區,自由的公民則由於使用奴隸而發財致富——采礦使用男奴隸,紡織則使用女奴隸。在伊奧尼亞,這些奴隸都是四隣的野蠻人,照例最初都是戰爭中的俘獲。財富越增加,則有地位的婦女也就越孤立,後來她們在希臘的文明生活裏幾乎沒有地位了,隻有斯巴達是例外。
一般的發展情況是最初由君主製過渡到貴族製,然後又過渡到僭主製與民主製的交替出現。國王們並不象埃及的和巴比倫的國王那樣具有絕對的權力,他們須聽從元老會議的勸告,他們違背了習俗便不會不受懲罰。“僭主製”並不必然地意味著壞政府,而僅僅指一個不是由世襲而掌權的人的統治。“民主製”即指全體公民的政府,但其中不包括奴隸與女人。早期的僭主正象梅狄奇家族那樣,乃是由於他們是財閥政治中最富有的成員而獲得權力的。他們的財富來源往往是占有金銀礦,並且由於伊奧尼亞附近呂底亞王國傳來了新的鑄幣製度而大發其財①。鑄幣似乎是公元前700年以前不久被人發明的。
商業或海盜掠奪——起初這兩者是很難分別的——對於希臘人最重要的結果之一,就是使他們學會了書寫的藝術。雖然書寫在埃及和巴比倫已經存在過幾千年了,而且米諾的克裏特人也曾有過一種文字(這種文字還沒有人能識別),然而並沒有任何決定性的證據可以證明希臘人在公元前十世紀左右以前是會寫字的。他們從腓尼基人那裏學到書寫的技術;腓尼基人正象其他敘利亞的居民一樣,受著埃及和巴比倫兩方麵的影響,而且在伊奧尼亞、意大利和西西裏的希臘城市興起之前,他們一直握有海上商業的霸權。公元前十四世紀時,敘利亞人給伊克納頓(埃及的異端國王)寫信仍然使用巴比倫的楔形文字;但是推羅的西拉姆(公元前969-936年)已經用腓尼基字母了,腓尼基字母或許就是從埃及文字中發展出來的。最初埃及人使用一種純粹的圖畫文字;這些圖畫日益通行以後就逐漸地代表音節(即圖形所代表的事物的名字的第一個音節),終於根據“A是一個射青蛙的射手”①的原則而代表單獨的字母了。最後的這一步埃及人自己並沒有完成,而是由腓尼基人完成的,而這就給了字母以一切的便利。希臘人又從腓尼基人那裏借來這種字母加以改變以適合他們自己的語言,並且加入了母音而不是象以往那樣僅有子音,從而就作出了重要的創造。毫無疑問,獲得了這種便利的書寫方法就大大促進了希臘文明的興起。
希臘文明第一個有名的產兒就是荷馬。關於荷馬的一切全都是推測,但是最好的意見似乎是認為,他是一係列的詩人而並不是一個詩人。或許依裏亞特和奧德賽兩書完成的期間約占200年的光景,有人說是從公元前750-550年,②而另有人認為《荷馬》在公元前八世紀末就差不多已經寫成了③。荷馬詩現存的形式是被比西斯垂塔斯帶給雅典的,他在公元前560至527年(包括間斷期)執政。從他那時以後,雅典的青年就背誦著荷馬,而這就成為他們教育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在希臘的某些地區,特別是在斯巴達,荷馬直到較晚的時期,才享有同樣的聲望。
荷馬的詩歌好象後其中世紀的宮廷傳奇一樣,代表著一種已經開化了的貴族階級的觀點,它把當時在人民群眾中依然流行的各種迷信看成是下等人的東西而忽略過去。但是到了更後來的時期,許多這些迷信又都重見天日了。近代作家根據人類學而得到的結論是:荷馬決不是原著者,而是一個刪定者,他是一個十八世紀式的古代神話的詮釋家,懷抱著一種上層階級文質彬彬的啟蒙理想。在荷馬詩歌中,代表宗教的奧林匹克的神祇,無論是在當時或是在後世,都不是希臘人唯一崇拜的對象。在人民群眾的宗教中,還有著更黑暗更野蠻的成份,它們雖然在希臘智慧的盛期被壓抑下去了,但是一等到衰弱或恐怖的時刻就會迸發出來。所以每逢衰世便證明了,被荷馬所擯棄的那些宗教迷信在整個古典時代裏依然繼續保存著,隻不過是半隱半顯罷了。這一事實說明了許多事情,否則的話,這些事情便似乎是矛盾而且令人感到驚異的了。
任何地方的原始宗教都是部族的,而非個人的。人們舉行一定的儀式,通過交感的魔力以增進部族的利益,尤其是促進植物、動物與人口的繁殖。冬至的時候,一定要祈求太陽不要再減少威力;春天與收獲季節也都要舉行適當的祭禮。這些祭禮往往能鼓動偉大的集體的熱情,個人在其中消失了自己的孤立感而覺得自己與全部族合為一體。在全世界,當宗教演進到一定階段時,做犧牲的動物和人都要按照祭禮被宰殺吃掉的。在不同的地區,這一階段出現的時期也頗為不同。以人作犧牲的習俗通常都比把作為犧牲的人吃掉的習俗要持續得更長久些;就在希臘曆史期開始時也還不曾消滅。不帶有這種殘酷的景象的祈求豐收的儀式,在全希臘也很普遍;特別是伊留希斯神秘教的象征主義,根本上是農業的。
必須承認,荷馬詩歌中的宗教並不很具有宗教氣味。神祇們完全是人性的,與人不同的隻在於他們不死,並具有超人的威力。在道德上,他們沒有什麽值得稱述的,而且也很難看出他們怎麽能夠激起人們很多的敬畏。在被人認為是晚出的幾節詩裏,是用一種伏爾泰式的不敬在處理神祇們的。在荷馬詩歌中所能發現與真正宗教感情有關的,並不是奧林匹克的神祇們,而是連宙斯也要服從的“運命”、“必然”與“定數”這些冥冥的存在。運命對於整個希臘的思想起了極大的影響,而且這也許就是科學之所以能得出對於自然律的信仰的淵源之一。
荷馬的神祇們乃是征服者的貴族階級的神祇,而不是那些實際在耕種土地的人們的有用的豐產之神。正如吉爾伯特·穆萊所說的①:“大多數民族的神都自命曾經創造過世界,奧林匹克的神並不自命如此。他們所做的,主要是征服世界。……當他們已經征服了王國之後,它們又幹什麽呢?他們關心政治嗎?他們促進農業嗎?他們從事商業和工業嗎?一點都不。他們為什麽要從事任何老實的工作呢?依靠租稅並對不納稅的人大發雷霆,在他們看來倒是更為舒適的生活。他們都是些嗜好征服的首領,是些海盜之王。他們既打仗,又宴飲,又遊玩,又作樂;他們開懷痛飲,並大聲嘲笑那伺候著他們的瘸鐵匠。他們隻知怕自己的王,從來不知懼怕別的。除了在戀愛和戰爭中而外,他們從來不說謊。”
荷馬筆下的人間英雄們,在行為上也一樣地不很好。為首的家庭是庇勒普斯家族,但是它並沒有能夠成功地建立起一個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榜樣。
“這個王朝的建立者,亞洲人坦達魯斯,是以直接對於神祇的進攻而開始其事業的;有人說,他是以試圖誘騙神祇們吃人肉,吃他自己的兒子庇勒普斯的肉而開始的。庇勒普斯在奇跡般地複活了之後,也向神祇們進攻。他那場對比薩王奧諾謨斯的有名的車賽,是靠了後者的禦夫米爾特勒斯的幫助而獲得勝利的。然後他又把他原來允許給以報酬的同盟者幹掉,把他扔到海裏去。於是詛咒便以希臘人所稱為'阿特'(ate)①的形式——如果實際上那不是完全不可抗拒的、至少也是一種強烈的犯罪衝動——傳給了他的兒子阿特魯斯和泰斯提司。泰斯提司奸汙了他的嫂子,並且因而便把家族的幸運,即有名的金毛羊,偷到了手中。阿特魯斯反過來設法放逐了他的兄弟,而又在和解的藉口之下召他回來,宴請他吃自己孩子的肉。這種詛咒又由阿特魯斯遺傳給他的兒子阿加米儂。阿加米儂由於殺了一隻作犧牲的鹿而冒犯了阿爾蒂米斯;於是他犧牲自己的女兒伊妃格尼亞來平息這位女神的盛怒,並得以使他的艦隊安全到達特羅伊。阿加梅儂又被他的不貞的妻子和她的情夫,即泰斯提司所留下來的一個兒子厄極斯特斯,謀殺了。阿加米儂的兒子奧瑞斯提斯又殺死了他的母親和厄極斯特斯,為他的父親報了仇”。①荷馬的詩作為一部完成的定稿,乃是伊奧尼亞的產物,伊奧尼亞是希臘小亞細亞極其鄰近島嶼的一部分。至遲當公元前六世紀的時候,荷馬的詩歌已經固定下來成為目前的形式。也正是在這個世紀裏,希臘的科學、哲學與數學開始了。在同一個時期,世界上的其他部分也在發生著具有根本重要意義的事件。孔子、佛陀和瑣羅亞斯特,如果他們確有其人的話,大概也是屬於這個世紀的。②在這個世紀的中葉,波斯帝國被居魯士建立起來了;到了這個世紀的末葉,曾被波斯人允許過有限度的自主權的伊奧尼亞的希臘城市舉行過一次未成功的叛變,這次叛變被大流士鎮壓下去,其中最優秀的人物都成了逃亡者。有幾位這個時期的哲學家就是流亡者,他們在希臘世界未遭奴役各部分,從一個城流浪到另一個城,傳播了直迄當時為止主要地是局限於伊奧尼亞的文明。他們在周遊的時候受到殷勤的款待。色諾芬尼也是一個流亡者,鼎盛期約當公元前六世紀後期,他說過:“在冬天的火旁,我們吃過一頓很好的飯,喝過美酒,嚼著豆子,躺在柔軟的床上的時候,我
們就要談下麵的這些話了:‘您是哪一國人?您有多大年紀,老先生?米底人出現的時候,您是多大年紀?’”希臘的其他部分,在沙拉米戰役和平拉提亞戰役中,繼續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此後,伊奧尼亞也獲得了一個時期的自由。①希臘分為許多獨立的小國家,每個國家都包括一個城市及其附近的農業區。在希臘世界的各個不同地區,文明的水平是大有不同的,僅有少數的城市對於希臘成就的整體有過貢獻。關於斯巴達,我在後麵還要詳細談到,它僅在軍事意義上是重要的,而並不是在文化上。哥林多是富庶而又繁榮的,是一個巨大的商業中心,但是並沒有出現過多少偉大的人物。
其次,也有純粹農鄉的地區,例如膾炙人口的阿加底亞,城市人都把它想象為牧歌式的,但它實際上卻充滿了古代的野蠻恐怖。
居民們崇拜牧神潘,他們有許多種豐收的祭儀,並且往往是以一根方柱代替神象來進行儀式的。山羊是豐收的象征,因為農民們太窮,不可能有牛。當糧食不夠的時候,人們就毆打潘的神象(在偏僻的中國鄉村裏,至今還仍然有類似的事情)。有一種想象中的狼人族,或許是與以人作犧牲以及吃人肉的風氣有關。那時以為誰若是吃了作犧牲的人的祭肉,就會變成一個狼人。有一個供奉宙斯·裏凱歐斯(即狼宙斯)的洞;在這個洞裏,人是沒有影子的,走進去的人在一年之內便要死掉。這一切迷信在古典時代還都仍然盛行著。①潘原來的名字是“帕昂”,意思是飼養人或牧人;在公元前五世紀波斯戰爭之後,雅典人也采用了對潘的崇拜,於是他便獲得了這個更為人所熟悉的名字,而這個名字的意義翻譯出來就是“全神”②。
然而在古代的希臘也有許多東西,我們可以感覺到就是我們所理解的宗教。那不是和奧林匹克諸神聯係在一起的,而是與狄奧尼索斯或者說巴庫斯相聯係的,我們極其自然地把這個神想象成多少是一個不名譽的酗酒與酩酊大醉之神。由於對他崇拜便產生了一種深刻的神秘主義,它大大地影響了許多哲學家,甚至對於基督教神學的形成也起過一部分的作用;這種崇拜發展的途徑是極其值得注目的,任何一個想要研究希臘思想發展的人都必須好好加以理解。
狄奧尼索斯或者說巴庫斯,原來是色雷斯的神。色雷斯人遠比不上希臘人文明,希臘人把色雷斯人看成是野蠻人。正象所有的原始農耕者一樣,他們也有各種豐收的祭儀和一個保護豐收之神。他的名字便是巴庫斯。巴庫斯究竟是人形還是牛形,這一點始終不太清楚。當他們發現了製造麥酒的方法時,他們就認為酣醉是神聖的,並讚美著巴庫斯。後來他們知道了葡萄而又學會了飲葡萄酒的時候,他們就把巴庫斯想像得更好了。於是他保護豐收的作用,一般地就多少變成從屬於他對於葡萄以及因酒而產生的那種神聖的顛狂狀態所起的作用了。
對於巴庫斯的崇拜究竟是什麽時候從色雷斯傳到希臘來的,我們並不清楚,但它似乎是剛剛在曆史時期開始之前。對巴庫斯的崇拜遇到了正統派的敵視,然而這種崇拜畢竟確立起來了。它包含著許多野蠻的成份,例如,把野獸撕成一片片的,全部生吃下去。它有一種奇異的女權主義的成份。有身分的主婦們和少女們成群結隊地在荒山上整夜歡舞欲狂,那種酣醉部分地是由於酒力,但大部分卻是神秘性的。丈夫們覺得這種做法令人煩惱,但是卻不敢去反對宗教。這種又美麗而又野蠻的宗教儀式,是寫在幼利披底的劇本《酒神》之中的。
巴庫斯在希臘的勝利並不令人驚異。正象所有開化得很快的社會一樣,希臘人,至少是某一部分希臘人,發展了一種對於原始事物的愛慕,以及一種對於比當時道德所裁可的生活方式更為本能的、更加熱烈的生活方式的熱望。對於那些由於強迫因而在行為上比在感情上來得更文明的男人或女人,理性是可厭的,道德是一種負擔與奴役。這就在思想方麵、感情方麵與行為方麵引向一種反動。這裏與我們特別有關的是思想方麵的反動,但是關於感情與行為方麵的反動要先談幾句話。
文明人之所以與野蠻人不同,主要的是在於審慎,或者用一個稍微更廣義的名詞,即深謀遠慮。他為了將來的快樂,哪怕這種將來的快樂是相當遙遠的,而願意忍受目前的痛苦。這種習慣是隨著農業的興起而開始變得重要起來的;沒有一種動物,也沒有一種野蠻人會為了冬天吃糧食而在春天工作,除非是極少數純屬本能的行動方式,例如蜜蜂釀蜜,或者鬆鼠埋栗子。在這種情況下,並沒有深謀遠慮;它隻有一種直接行動的衝動,這對一個人類觀察者來說,顯然在後來證明了是有用的。唯有當一個人去做某一件事並不是因為受衝動的驅使,而是因為他的理性告訴他說,到了某個未來時期他會因此而受益的時候,這時候才出現了真正的深謀遠慮。打獵不需要深謀遠慮,因為那是愉快的;但耕種土地是一種勞動,而並不是出於自發的衝動就可以做得到的事。
文明之抑製衝動不僅是通過深謀遠慮(那是一種加於自我的抑製),而且還通過法律、習慣與宗教。這種抑製力是它從野蠻時代繼承來的,但是它使這種抑製力具有更少的本能性與更多的組織性。某些行動被認為是犯罪的,要受到懲罰,另外又有些行動雖
然不受法律懲罰,但被視為是邪惡的,並且使犯有這種罪行的人遭受社會的指責。私有財產製度帶來了女性的從屬狀態,同時通常還創造出來一個奴隸階級。一方麵是把社會的目的強加給個人,而另一方麵,個人已經獲得了一種習慣把自己的一生視為是一個整體,於是越來越多地為著自己的未來而犧牲自己的目前。
很顯然的,這種過程可以推行得很過分,例如守財奴便是如此。但是縱使不推行到這樣的極端,審慎也很容易造成喪失生命中某些最美好的事物。巴庫斯的崇拜者就是對於審慎的反動。在沉醉狀態中,無論是肉體上或者是精神上,他都又恢複了那種被審慎所摧毀了的強烈感情;他覺得世界充滿了歡愉和美;他的想象從日常顧慮的監獄裏麵解放了出來。舉行巴庫斯禮便造成了所謂的“激情狀態”,這個名詞在字源上是指神進入了崇拜者的體內,崇拜者相信自己已經與神合而為一。人類成就中最偉大的東西大部分都包含有某種沉醉的成份①,某種程度上的以熱情來掃除審慎。沒有這種巴庫斯的成份,生活便會沒有趣味;有了巴庫斯的成份,生活便是危險的。審慎對熱情的衝突是一場貫穿著全部曆史的衝突。在這場衝突中,我們不應完全偏袒任何一方。
在思想的領域內,清醒的文明大體上與科學是同義語。但是毫不攙雜其他事物的科學,是不能使人滿足的;人也需要有熱情、藝術與宗教。科學可以給知識確定一個界限,但是不能給想象確定一個界限。在希臘哲學家之中,正象在後世哲學家中一樣,有些哲學家基本上是科學的,也有些哲學家基本上是宗教的;後者大部分都直接地或間接地受到巴庫斯宗教的影響。這特別適用於柏拉圖,並且通過他而適用於後來終於體現為基督教神學的那些發展。
狄奧尼索斯的原始崇拜形式是野蠻的,在許多方麵是令人反感的。它之影響了哲學家們並不是以這種形式,而是以奧爾弗斯為名的精神化了的形式,那是禁欲主義的,而且以精神的沉醉代替肉體的沉醉。奧爾弗斯是一個朦朧但有趣的人物,有人認為他實有其人,另外也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神,或者是一個想象中的英雄。傳說上認為他象巴庫斯一樣也來自色雷斯,但是他(或者說與他的名字相聯係著的運動)似乎更可能是來自克裏特。可以斷定,奧爾弗斯教義包括了許多最初似乎是淵源於埃及的東西,而且埃及主要地是通過克裏特而影響了希臘的。據說奧爾弗斯是一位改革者,他被巴庫斯正統教義所鼓動起來的狂熱的酒神侍女們(maenads)撕成碎片。在這一傳說的古老形式中,他對音樂的嗜好並沒有象後來那麽重要。他基本上是一個祭司和哲學家。
無論奧爾弗斯本人(如果確有其人的話)的教義是什麽,但奧爾弗斯教徒的教義是人所熟知的。他們相信靈魂的輪回;他們教導說,按照人在世上的生活方式,靈魂可以獲得永恒的福祉或者遭受永恒的或暫時的痛苦。他們的目的是要達到“純潔”,部分地依靠淨化的教禮,部分地依靠避免某些種染汙。他們中間最正統的教徒忌吃肉食,除非是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做為聖餐來吃。他們認為人部分地屬於地,也部分地屬於天;由於生活的純潔,屬於天的部分就增多,而屬於地的部分便減少。最後,一個人可以與巴庫斯合一,於是便稱為“一個巴庫斯”。曾有過一種很精致的神學,按照那種神學的說法,巴庫斯曾經誕生過兩次,一次是從他的母親西彌麗誕生的,另一次是從他父親宙斯的大腿裏誕生的。
狄奧尼索斯①的神話有許多種形式。有一種說,狄奧尼索斯是宙斯和波息豐的兒子;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被巨人族撕碎,他們吃光了他的肉,隻剩下來他的心。有人說,宙斯把這顆心給了西彌麗,另外有人說,宙斯吞掉了這顆心;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形成了狄奧尼索斯第二次誕生的起源。巴庫斯教徒把一隻野獸撕開並生吃它的肉,這被認為是重演巨人族撕碎並吃掉狄奧尼索斯的故事,而這隻野獸在某種意義上便是神的化身。巨人族是地所生的,但是吃了神之後,他們就獲有一點神性。所以人是部分地屬於地的,部分地屬於神的,而巴庫斯教禮就是要使人更完全地接近神性。
幼利披底讓一個奧爾弗斯祭司的口中唱出的一段自白是有教育意義的:①
主啊,你是歐羅巴泰爾的苗裔, 宙斯之子啊,在你的腳下 是克裏特千百座的城池, 我從這個黯淡的神龕之前向你祈禱, 雕欄玉砌裝成的神龕, 飾著查立布的劍和野牛的血。 天衣無縫的柏木棟梁矻然不動。 我的歲月在清流裏消逝。 我是伊地安宙夫②神的仆人, 我得到了秘法心傳; 我隨著查格魯斯③中夜遊蕩, 我已聽慣了他的呼聲如雷; 成就了他的紅與血的宴會, 守護這偉大母親山頭上的火焰; 我獲得了自由,而被賜名為 披甲祭司中的一名巴庫斯。 我全身已裝束潔白,我已 洗淨了人間的罪惡與糞土 我的嘴頭從此禁絕了 再去觸及一切殺生害命的肉食。
奧爾弗斯教徒的書版已經在墳墓中被發現,那都是一些教誡,告訴死掉的靈魂如何在另一個世界裏尋找出路,以及為了要證明自己配得上得救應該說些什麽話。這些書版都是殘闕不全的;其中最為完整的一份(即裴特利亞書版)如下:
你將在九泉之下地府的左邊看到一泓泉水, 泉水旁矗立著一株白色的柏樹, 這條泉水你可不要走近。 但你在記憶湖邊將看到另一條泉水 寒水流湧,旁邊站著衛士。 你要說:“我是大地與星天的孩子; 但我的氏族卻僅屬於天,這你也知道。 看哪,我焦渴得要死了。請快給我 記憶湖中流湧出來的寒泉冷冽”。 他們自會給你飲那神聖的泉水 從此你就將君臨其他的英雄。……
另一個書版說道,“歡迎你,忍受了苦難的人。……你將由人變為神”。另外又有一個說道:“歡樂而有福的人,你將成為神,再也不會死亡”。
靈魂所不能喝的泉水就是列特,它會使人遺忘一切的;另一股泉水是聶摩沁,它會使人記憶一切。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如果想要得救,就不可遺忘,而相反地必須能有一種超乎自然的記憶力。
奧爾弗斯教徒是一個苦行的教派;酒對他們說來隻是一種象征,正象後來基督教的聖餐一樣。他們所追求的沉醉是“激情狀態”的那種沉醉,是與神合而為一的那種沉醉。他們相信以這種方式可以獲得以普通方法所不能得到的神秘知識。這種神秘的成份隨著畢達哥拉斯一起進入到希臘哲學裏麵來,畢達哥拉斯就是奧爾弗斯教的一個改革者,正如奧爾弗斯是巴庫斯教的一個改革者一樣。奧爾弗斯的成份從畢達哥拉斯進入到柏拉圖的哲學裏麵來,又從柏拉圖進入了後來大部分多少帶有宗教性的哲學裏麵來。
隻要是奧爾弗斯教有影響的地方,就一定有著某種巴庫斯的成份。其中之一便是女權主義的成份,畢達哥拉斯便有許多這種成份,而在柏拉圖,這種成份竟達到了要求女子在政治上完全與男子平等的地步。畢達哥拉斯說“女性天然地更近於虔誠”。另一種巴庫斯的成份是尊重激烈的感情。希臘悲劇是從狄奧尼索斯的祭祀之中產生的。幼利披底尤其尊重奧爾弗斯教的兩個主要的神,即巴庫斯與伊洛思。但他對於那種冷靜地自以為是而且行為端正的人,卻是毫無敬意的;在他的悲劇裏,那種人往往不是被逼瘋了,便是由於神憤怒他們的褻瀆神明而淪於憂患。
關於希臘人,傳統的看法是他們表現了一種可欽可敬的靜穆,這種靜穆使得他們能置身局外地來觀賞熱情,來觀察熱情所表現的一切美妙,而他們自己卻不動感情,有如奧林匹克的神明一般。這是一種非常片麵的看法。也許荷馬、索福克裏斯與亞裏士多德是這樣,但是對那些直接間接地接觸了巴庫斯和奧爾弗斯的影響的希臘人,情形就確乎不是這樣的了。愛留希斯的神話構成了雅典國教的最神聖部分,在愛留希斯,有一首頌歌唱道:
你的酒杯高高舉起, 你歡樂欲狂 萬歲啊!你,巴庫斯,潘恩。你來在 愛留希斯萬紫千紅的山穀。
在幼利披底的《酒神》裏,酒神侍女的合唱顯示了詩與野蠻的結合,那與靜穆是截然相反的。她們慶賀支解野獸的歡樂,當場把它生吃了下去,並且歡唱著:
啊,歡樂啊,歡樂在高山頂上, 競舞得精疲力盡使人神醉魂消, 隻剩下來了神聖的鹿皮 而其餘一切都一掃精光, 這種紅水奔流的快樂, 撕裂了的山羊鮮血淋漓, 拿過野獸來狼吞虎噬的光榮, 這時候山頂上已天光破曉, 向著弗裏吉亞、呂底亞的高山走去, 那是布羅米歐在引著我們上路。
(布羅米歐是巴庫斯的許多名字之一)。酒神侍女們在山坡上的舞蹈不僅是獷野的;它還是一種逃避,是從文明的負擔和煩憂裏逃向非人間的美麗世界和清風與星月的自由裏麵去。他們以另一種不很狂熱的情調又唱道:
它們會再來,再度的來臨嗎? 那些漫長、漫長的歌舞, 徹夜歌舞直到微弱的星光消逝。 我的歌喉將受清露的滋潤, 我的頭發將受清風的沐浴?我們的白足 將在迷朦的太空中閃著光輝? 啊,綠原上奔馳著的麋鹿的腳 在青草中是那樣的孤獨而可愛; 被獵的動物逃出了陷阱和羅網, 歡欣跳躍再也不感到恐怖。 然而遠方仍然有一個聲音在呼喚 有聲音,有恐怖,更有一群獵狗 搜尋得多凶猛,啊,奔馳得多狂猂 沿著河流和峽穀不斷向前—— 是歡樂呢還是恐懼?你疾如狂飆的足踵啊, 你奔向著可愛的邃古無人的寂靜的土地, 那兒萬籟俱寂,在那綠蔭深處, 林中的小生命生活得無憂無慮。
在拾人牙慧地說什麽希臘人是“靜穆的”之前,你不妨想想假如費拉德爾斐亞的婦女們也是這樣的行徑吧,哪怕就是在歐根·奧尼爾的劇本裏。
奧爾弗斯的信徒並不比未經改造過的巴庫斯崇拜者更為“靜穆”。對於奧爾弗斯的信徒來說,現世的生活就是痛苦與無聊。我們被束縛在一個輪子上,它在永無休止的生死循環裏轉動著;我們的真正生活是屬於天上的,但我們卻又被束縛在地上。唯有靠生命的淨化與否定以及一種苦行的生活,我們才能逃避這個輪子,而最後達到與神合一的天人感通。這絕不是那些能感到生命是輕鬆愉快的人的觀點。它更有似於黑人的靈歌:
當我回到了老家, 我要向神訴說我的一切的煩惱。
雖非所有的希臘人,但有一大部分希臘人是熱情的、不幸的、處於與自我交戰的狀態,一方麵被理智所驅遣,另一方麵又被熱情所驅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那種頑強的自我肯定力。他們有“什麽都不過分”的格言;但是事實上,他們什麽都是過分的,——在純粹思想上,在詩歌上,在宗教上,以及在犯罪上。當他們偉大的時候,正是熱情與理智的這種結合使得他們偉大的。單隻是熱情或單隻是理智,在任何未來的時代都不會使世界改變麵貌,有如希臘人所做過的那樣。他們在神話上的原始典型並不是奧林匹克的宙斯而是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帶來了火,卻因此而遭受著永恒的苦難。
然而、如果把它當做全體希臘人的特征時,那末上文所說的就會和以“靜穆”作為希臘人的特征的那種觀點是同樣的片麵性了。事實上,在希臘有著兩種傾向,一種是熱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種是歡愉的、經驗的、理性的,並且是對獲得多種多樣事實的知識感到興趣的。希羅多德就代表後一種傾向;最早的伊奧尼亞的哲學家們也是如此;亞裏士多德在一定的限度內也是如此。貝洛赫(前引書,第1卷,第1章,第434頁)描寫奧爾弗斯教說道:“但是希臘民族是非常充滿青春活力的,它不能普遍接受任何一種否定現世並把現實的生命轉到來世上麵去的信仰。因此奧爾弗斯的教義始終局限於入教者的相當狹小的圈子之內,對於國教並沒有任何一點影響,甚至於在象雅典那樣已經在國家祭祀之中采用了神秘教的祭禮並且使之獲得法律的保障的地區,也是沒有一點影響的。整整過了一千年之後,這些觀念——當然在一種截然不同的神學外衣之下——才在希臘世界獲得了勝利”。
看起來,這似乎是過分的誇大,特別以對於飽和著奧爾弗斯教義的愛留希斯神秘教為然。大致可以說,具有宗教氣質的人都傾向於奧爾弗斯教,而理性主義者則都鄙視它。我們可以把它的地位和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的衛理教派相比。
我們多少知道點一個有教養的希臘人從他的父親那裏學到什麽,但是在他的早年從他的母親那裏學到什麽,我們就知道得很少了;在很大的程度上希臘女人是與男人們所享受的文明隔絕開來的。即使在其全盛時代,無論有教養的雅典人的明確的自覺的心理過程是怎樣地理性主義,然而他們似乎從傳統中、從幼年時代起就保存著一種更為原始的思想感情的方式,這種方式常常在嚴重的關頭很容易占優勢。因此,簡單地分析希臘的麵貌就會是不恰當的了。
宗教,尤其是非奧林匹克的宗教,對於希臘思想的影響,直到最近才被人們所充分地認識到。有一本革命性的書,哈裏遜的《希臘宗教研究導言》,著重指出了普通希臘人宗教中的原始的成份與狄奧尼索斯的成份;康福德(?E.M.Corn?eord)的《從宗教到哲學》一書,力圖使研究希臘哲學的學者們注意到宗教對於哲學家的影響,但是這本書中的解釋,或者這本書中的人類學,卻有很多地方是不能完全作為信史接受的。我所知道的最公允的敘述要算是約翰·伯奈特的《早期希臘哲學》,尤其是第二章:《科學與宗教》。伯奈特說,科學與宗教的衝突產生於“公元前六世紀席卷了全希臘的宗教複興”,同時,曆史舞台也從伊奧尼亞轉到了西方。他說,“大陸希臘宗教的發展與伊奧尼亞的方式是很不相同的。特別是對狄奧尼索斯的崇拜——那是從色雷斯傳來的,荷馬詩歌中僅不過是提到而已——包含著一種萌芽中的對於人與世界關係的全新的觀察方式。把任何崇高的觀點都歸之於色雷斯人本身當然是錯誤的;但是毫無疑問,對希臘人來說,天人感通的現象提示他們說靈魂決不止於是自我的微弱的複本而已,而且唯有在‘靈魂脫離肉體’的時候才能顯示出來它的真正的性質。……”看起來,希臘宗教似乎是正將進入東方宗教所已達到的同樣階段;而且若不是由於科學的興起,我們很難看出有什麽東西能夠阻止這種趨勢。通常都說由於希臘人沒有祭司階級,所以使他們得免於東方式的宗教;然而這是倒果為因的說法。祭司階級並不製造教條,雖然一旦有了教條之後,他們是要保存教條的;東方民族在他們發展的早期階段,也沒有上述意義的祭司階級。挽救了希臘的並不是由於沒有一個祭司階級,而是由於有科學的學派存在。
“新的宗教——在某種意義上,它是新的,雖然在另一種意義上,它和人類是同樣地古老——隨著各個奧爾弗斯教團的建立而達到它發展的最高峰。就我們所能知道的而論,它們的發源地是亞底加;但是它們傳播得異常迅速,尤其是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裏。首先它們都是屬於崇拜狄奧尼索斯的組織;但是它們具有兩種特征,這兩種特征是希臘人中的新東西。他們渴望著有一種啟示作為宗教權威的根源,他們還組成了人為的社團。那些包含著他們的神學的詩篇據說是色雷斯的奧爾弗斯所作的,這位奧爾弗斯本人曾進入過地獄,因此他是一個穩妥的引導者,能夠使脫離了軀殼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裏渡過種種危險。”
伯奈特繼續說,奧爾弗斯教派的信仰和大約同時在印度所流行的信仰,兩者之間有
著驚人的相似之點,雖然他認為它們不會有過任何的接觸。然後他就說到“orgy”(狂歡)這個字的原義,奧爾弗斯教派用這個字來指“聖禮”,並且以此來淨化信徒的靈魂使之得以避免生之巨輪。奧爾弗斯教徒與奧林匹克宗教的祭司不同,他們建立了我們所謂的教會,即宗教團體,不分種族或性別,人人可以參加;而且由於他們的影響,便出現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觀念。
①埃及和巴比倫人已經有了算術和幾何學了,但主要地是憑經驗。從一般的前提來進行演繹的推理,這是希臘人的貢獻。
①狄阿娜是阿爾蒂米斯的拉丁文的對稱。在希臘文的聖經裏提到的是阿爾蒂米斯,而英譯本則稱為狄阿娜。
①她有一個孿生弟兄或配偶,就是“動物的男主人”。但是他比較不重要。把阿爾蒂米斯與小亞細亞的偉大的母親當成一個人,乃是後來的事。
①見尼爾遜(MartinP.Nilsson):《米諾-邁錫尼宗教極其在希臘宗教中的殘餘》,第11頁以下。
①見烏雷(P.N.Ure):《僭主製的起源》。
①例如希伯來字母的第三個字“gimel”指“駱駝”,而這個字的符號就是一幅約定俗成的駱駝圖形。 ②貝洛赫:《希臘史》第12章。 ③羅斯多夫采夫:《古代世界史》卷一,第399頁。
①《希臘宗教的五個階段》,第67頁。
①按此字希臘文為“αAη”,指由天譴而招致的一種愚昧和對於是非善惡的模糊而言。——中譯本編者 ①魯斯(H.G.Rose):《希臘的原始文化》1925年版,第193頁。 ②但是瑣羅亞斯特的年代揣測的成份很大。有人把他推早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見《劍橋古代史》卷4,第207頁。
①雅典被斯巴達人擊敗的結果,是波斯人又獲得了小亞細亞的全部海岸,波斯人對該地的權利在安達希達斯和約(公元前387-386年)中得到了承認。大約五十年以後,它們被並入亞曆山大帝國。
①羅斯:《原始希臘》第65頁以下。 ②哈裏遜(J.E.Harrison):《希臘宗教研究導言》第651頁。
①我是指精神的沉醉而不是指酗酒的沉醉。
①美國版作“巴庫斯”,下同——譯者 ①本章中的詩歌係采用英國穆萊教授的英譯。 ②被人很神秘地認為即巴庫斯。 ③巴庫斯的許多名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