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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二:“走兵”的故事

(2007-02-02 20:47:35) 下一個


“走兵”,走,意思是逃離,躲避;兵,是指兵事,戰爭。所以“走兵”就是說打起仗來,當地的老百姓奔走逃避戰火。我奶奶一生經曆了紅軍白軍爭奪的年代,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而嶽陽是湖南北方的門戶,自古兵家必爭之地,“走兵”就成了小時候奶奶常常給我講的故事。

我的老家是嶽陽鄉下一個叫做毛田的山區,那裏曾經是紅軍和白軍爭奪拉鋸的地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城頭變幻大王旗,老百姓就想安安穩穩過日子,搞不清誰是誰。紅軍宣傳工作做得不好,白軍壓根兒就不宣傳,老百姓搞不明白為什麽打來打去,他們樸素地認定無論誰沒事幹跑到自己的村子裏來,目的很值得懷疑,看兩邊都有槍,而自己卻是赤手空拳,所以見誰來都躲,都“走兵”,並沒有傳說中的那種見了紅軍來就簞食壺漿以迎的情形出現。兩邊拉鋸,不能說對當地人就沒有影響,有時一場大戰過後,村中會莫名其妙失蹤幾個人,都是當時村坊間的太保,眾人眼中不成器的子弟,誰也不知到他們去了哪兒,死了還是活著。沒成想二十年後,衣錦還鄉,原來已經在北京城做了大官了;當然,大多數隻是一幅烈士牌匾敲鑼打鼓送回家,卻也因此蔭護全家大小,在此後的各種政治運動中不受衝擊,在招工評工分上受照顧。

我那時候才五六歲,不知兩萬五千裏路的艱辛,向往征南戰北戎馬關山的浪漫,對紅軍非常崇敬,隻恨生不逢時,對老百姓們看見紅軍來了也“走兵”甚為不解,也甚為不滿。奶奶說紅軍也很不高興。有一天晚上,我們那村子裏來紅軍了,是一次奇襲,村子東頭的誰誰(奶奶說出了姓名,她稱之為“叔”,我沒記住是誰),發現了,在村頭高處的一塊大石上跳著向村裏的鄉親們大喊:“紅軍來嘍,快跑哦!”紅軍從村西麵進村,領頭的那個紅軍手提一把駁殼槍,抬手一指,瞄也不瞄,一槍把這誰誰打了個倒栽蔥。我後來特地去看過,那大石還在,村東村西相隔隻怕有上百米,紅軍這槍法,簡直叫我佩服的五體投地,更添向往之情。另外一次紅軍在村裏住下了,他們去圍攻當地白軍的一個大碉堡。白軍火力猛,躲在碉堡裏麵打槍,紅軍被打死好幾個。最後他們找來很多棉被,在水裏浸得透濕,然後用四方桌頂著攻了上去。子彈打不透濕棉被,碉堡攻下了。紅軍殺了地主老財的豬,大擺慶功宴。在宴會上,紅軍們哭成一片,因為他們的好兄弟犧牲了。卻又作怪,邊哭邊唱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樣的紅軍在我聽來,倒有些象梁山好漢,浴血奮戰,長歌當哭,當真是豪氣幹雲英氣勃發!

後來就是抗日了,中日軍隊在嶽陽打了好幾場大戰。國民黨的軍隊一隊隊地駐紮在我的家鄉。說良心話,國民黨正規軍的軍紀真的是好。奶奶告訴我,有一次,從前線撤退下來的軍隊沒有糧食了,可是他們就那麽餓著。有個兵餓得受不了了,偷了當地老百姓的一根蘿卜,那家老百姓告上去,那個兵居然因此給槍斃了。後來又有兵偷糧食,老百姓又去告,這時軍官不幹了,那堂堂漢子哭了:“你們這個地方的百姓真惡毒啊!我們拚死打仗,沒有吃的,吃你們一點點東西,就逼我們槍斃自己的兄弟!”於是約束手下不去招惹當地老百姓,卻也不再懲罰那個倒黴的士兵。奶奶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我心裏震驚莫名,這人世的醜惡,是如何的深重!中日軍隊嶽陽大戰之後,我們的軍隊敗了,在戰場上,陣亡的中國士兵漫山遍野,可是當地的老百姓不去收殮自己戰死的士兵的屍首,有些人在戰場上到處搜死人的口袋,斂集錢財。可惡!可恨!

中國軍隊撤退,日本鬼子來了,他們隻敢呆在城裏,時時到鄉下來掃蕩。於是老百姓們一次又一次地“走兵”,有很多驚險的脫險故事。我們村東頭有個孤寡老頭,據說當年給鬼子抓住了作挑夫,偶爾放了個響屁,鬼子們這時一齊大笑,於是他靈機一動,借口內急,躲到路邊,趁鬼子不注意,撒腿跑了,撿了條命。我看他那木木呆呆的樣子,心裏倒有些奇怪他也能夠想出那樣的鬼點子,可見在那要命的當口,人的潛力是無窮的。也有沒能夠走脫的。我們村後翻過一道山梁,是另一個隻有百來號人口的小村子,村裏有七個人沒跑成,給鬼子逮住了,一起給用刺刀挑死在村前曬穀場上,據說好久好久小村裏都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至今那七個人合葬的大墳還在。我一直不太敢到那個村子裏去玩,有一次電影放映隊到這個村子裏放《閃閃的紅星》,就在當年殺人的曬穀場上放,《閃閃的紅星》是我兒時最喜歡的電影,整個晚上,我都覺得腳下陰風陣陣,直到電影演到潘冬子在大火中一刀向那胡漢山砍下去,那殺氣和陽剛之氣湧起,心頭的害怕才稍減。

我們村前有條小溪,小溪前行,沒多遠,和一條大一些的河匯合,這條河的上遊,清水潺潺,明澈見底。河很寬,卻不深,大部分地方也就齊膝蓋而已。這裏離家比較遠,來得比較少,但是每次來,都看見一位很老的老人舉著杆長竹竿,前麵呱呱的是一大群鴨子。老人留著一把很少見的山羊胡子,古銅色的瘦長臉頰,笑眯眯的眼神,一個圓圓的竹子竹葉編成的鬥笠,掀在背上挽著,披著件棕葉編織的蓑衣,腰間跨著一個酒葫蘆。他很喜歡逗小孩玩,甚至把他的酒葫蘆給我們抿一口,看見我們辣得呲牙咧嘴,就得意地嘎嘎大笑。在夏天,他光著膀子,我們看見他的右上臂正中有一個老大的透明窟窿。他告訴我們,那是當年他象我們這麽大的時候,日本鬼子的飛機向地上“走兵”的老百姓掃射,他被打倒在地,一顆子彈穿過他的右臂。他能夠活下來就是老天爺開眼了。每次看見那個透明眼兒,我心裏就一陣陣地發涼,簡直都感覺我自己的手臂都在疼了。

解放戰爭,湖南是和平解放的。大軍過長江之前,當地早就被共產黨的遊擊隊控製了,我爺爺拉起了三百號人馬,是湘北遊擊大隊大隊長,沒有打什麽仗,頂多收繳國民黨的遊兵散勇的武器而已。因此自此之後,我的家鄉的老百姓再沒有“走兵”過。

長久沒有回故鄉了,隻希望無論滄海桑田,日換星移,我的鄉親們不用再“走兵” ,也希望人間不要有那麽多的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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