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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三:童年的政治

(2007-02-02 20:46:34) 下一個

“狗日的鄧小平!”我曾經這樣罵道。

那時候,我五六歲吧。實際上那時我連鄧小平是誰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會知道世事難料,他後來成了中國經濟改革的總設計師。

但我那時罵他是出於真心的,我並不知道鄧小平是如何的“壞”,因為大家都說他“壞”。

我們那村子,總共百十來戶人家,全村一個姓,不要說五百年前是一家,恐怕僅僅一百年前,也還在一個鍋裏攪勺。村裏的房屋都是連著蓋的,屋簷接屋簷,裏弄連裏弄,村子正中南北朝向有個大天井,住西邊的人家叫“西屋的”,住東邊的就叫“東屋的”。據說是當年兩兄弟分家,一東一西,他們各自生子,兒子娶妻再生子,生生繁衍,“西屋的”就是當初住西頭的那個兄弟的後代,“東屋的”就是住東頭的兄弟的子孫。西屋跟西屋的人家,東屋跟東屋的人家,難免彼此多少親厚一些,但是大家都是一個祖先傳下來的,兩邊倒也還和睦,雖然說暗地裏比來比去,悄悄地校勁兒,那是解放前的事情。共產黨一來,打破了舊的宗族勢力,起碼我就沒見過東屋西屋分幫派明顯對立的情形,我看到的,都是全村齊心把鬥爭矛頭指向村裏的那兩家地主和幾家富農。另外,還搭上幾家缺少男丁的單門獨戶,因為人窮不一定同情弱小,欺壓弱小並不分強弱。

我親眼看見過村裏的地主,一天到晚那種畏畏縮縮的模樣,也見過地主兒子,二三十的壯漢找不到媳婦,在屋場上跟人吵架相罵,人家一句“地主崽”能夠立即叫他臉如死灰,霜打的茄子一樣焉下來。我家不是地主富農,應該是我要慶幸的事情,但是那時我爸在城裏工作,奶奶和媽媽還在鄉下,我隻有五六歲,算是家裏最大的男人,正好欺負。我在小村裏受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政治迫害”,我被無端誣指偷了生產隊的梨子,居然還有幾個小孩,我平時的玩伴來指證,言之鑿鑿,我根本無從“抵賴”。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那幾個孩子,顯然是受到家長的慫恿指使的,可是為什麽呢?而整我奶奶媽媽這兩個弱女子,又是為了什麽?為了這事,生產隊開了全村大會,我被藏在屋子裏沒有出門,據說我家被批了一晚上,翻了好些老賬出來:比如說奶奶的娘家是富農,媽媽的娘家是反革命,諸如此類。至於奶奶的哥哥曾經是湘北地下黨組織領頭人,媽媽的父親是起義軍官這些,全然不提。奶奶媽媽從批鬥會回來,聚頭竊竊細語了一晚,沒有任何責怪我的話,她們是心知肚明我的無辜的。記憶中,我曾經以為從此我也成了反革命了,沒想到第二天起來,天並沒有變,一切仍舊是老樣子。生產隊大會照舊依時開,不過批鬥的對象換了而已,似乎這不過是個遊戲,經常換換內容,人們才更有勁。遇見那些批鬥我家的人,我照舊要叫“叔”或者“伯”,偶爾也會一閃念,我們原來是一家人的啊!當然,這樣的時候到底還是少,多數時候,我興致勃勃的參與了對地主富農們的批鬥,我不懂大人們說什麽,隻是無由地對這種火熱的場麵感到幸福和興奮。

我那時不懂“熱愛”這個詞的真實含義,熱愛爸媽嗎?熱愛奶奶嗎?還有弟弟妹妹,現在想起來應該是肯定的吧?可是,那時候,我明明確確地知道並認定,我是熱愛毛主席的,我還時刻準備著作毛主席的好孩子,保衛他老人家哪!到處都是毛主席“萬壽無疆”的標語,生產隊大隊公社開會都要喊“毛主席萬歲”,爸媽都是誠實勤懇的老百姓,老老實實將他們受到的教育傳給兒女。我上學了,老師也勉勵我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聽毛主席的話。我是班長,那時上課下課,班長喊“起立”之後,還要喊一聲“毛主席語錄”,上課的時候同學們就接著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下課則是“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小小男孩兒嗓門又尖又亮,我心裏又覺得特光榮,那一聲吆喝就加倍的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據說小學另一頭的校長辦公室都能夠聽見我的聲音。有一天,我突然看見自己桌子前麵的地上有一隻極大的蚱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飛來的。農村的孩子沒有玩具,這種抓到的小東西就是我們的玩具。我想抓住它,但是坐在我前麵的那個孩子也看見了,隻是老師在前麵,我們都不敢動。他比我近,比我更方便抓到。我急壞了,剛好老師宣布下課,我大喝一聲“起立”,大家都起立,接著就聽見我悶悶的聲音:“毛主席語錄”,原來我已經迫不及待的已經鑽到桌子底下去抓蚱蜢去了,邊抓邊喊的,同學們大嘩,那聲呼號:“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就喊得亂七八糟的。幸運的是那天老師有事,隻是瞪了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應該說我熱愛毛主席是真誠的,隻不過當兒童的自由天真的天性湧起時,世間的什麽都要讓位。

所以,在那個夏日的午後,不記得陽光是否燦爛,是否萬裏無雲,隻記得滿地幹焦火燙。我和我的幾個堂兄弟,小孩子不怕曬,在田野裏一邊玩,一邊采野菜。那是一塊大麥地,實際上我也不知道種的到底是大麥還是小麥,反正都有點象,隻知道生產隊裏今年新種上作試驗的,以前從來沒有種過,是公社裏派下的任務。長大後回想,明白這是瞎胡鬧,我的家鄉是江南,水田居多,應該種水稻的。那大麥長得稀稀疏疏的,跟我們人差不多高矮,我們就在大麥杆中穿來穿去,捉迷藏,逮蚱蜢,累了就坐在陰涼裏講故事,甚至談政治。堂哥比我們都大,已經上小學三年紀了,他把從學校裏學到的道理轉述給我們聽,說到鄧小平掀起右傾翻案風,陰謀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什麽叫做“右傾翻案風”我是半點不懂,但是知道毛主席是絕對不能反的,不僅如此,我是那麽的熱愛毛主席,以至於我根本無法想象有誰會跟我不一樣,更別提反他了。這鄧小平如此之“大逆不道”,所以那一聲狠狠的“狗日的鄧小平”從我嘴裏吐出來,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後來毛主席逝世了,他的去世,實話說讓我感到非常迷茫,因為我曾無比堅定地相信他是不會死的,我真誠地問父親我們沒有毛主席怎麽辦?我也得承認,我心裏不懂什麽叫難過,記憶中,似乎還沒有老爸打我一頓屁股那麽傷心。我心裏甚至有種興奮的感覺,感覺天下要大亂了,肯定很熱鬧吧?我興奮,也暗暗地期待。再後來,華主席領導我們“繼續新的長征”,他的大幅畫像被敲鑼打鼓地迎到我們公社,我夾雜在歡迎的人群中,幸福莫名,可是當鞭炮炸響,我和其他的小孩們立即飛奔去搶沒有爆的爆竹了。塵世間的喧囂又一次讓位於兒童自由天真的天性。

不久,當生產隊的幹部搭起梯子,把牆上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石灰標語鏟去的時候,我沒有害怕,因為我周圍的人都罵了鄧小平,我還是個小的哪!不過,我到底沒敢問大人為什麽鄧小平反毛主席,也可以平安無事。再到後來,華主席不再是主席,我震驚,我以為華主席會永遠領導咱們的呢。再後來,後來… … 我長大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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