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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六:打仗的故事

(2007-02-02 20:41:27) 下一個


童年在農村的那幾年,大人小孩都說我“愛”打架。我常打架倒沒錯,因為別看小孩年紀小,也頗有些無奈的時刻,假如欺負到你頭上來,這架也由不得你不打。可是,打架有輸有贏,更何況,即使打贏了,往往也討不到好。所以。“愛”打架是談不上的。我倒是特別愛打仗。

打仗不是打架,打架是嚴肅的,可能會鼻青臉腫,可能會給家裏熱麻煩,而打仗卻不過是個遊戲。

回想起來,我和我童年夥伴們,當年竟然是如此的尚武而好戰。記得小學時,老師問大家的誌向,班上同學一大半是要當兵,海陸空三軍俱全,個個雄赳赳氣昂昂。原因說起來也簡單,那時候我們所能看到的電影,都是打仗的,裏麵的好人幾乎打不死,一個解放軍將士抵一百個敵人也不止,端起機槍突突突,敵人就一片片地倒。如此便宜而英勇的事,誰不向往?就象今天的美國人一樣,因為能夠零傷亡,殺人而自己死不了,所以就傾向於輕啟戰端,動不動打人家。一個道理。

童年的打仗遊戲有很多種,常見的,比如說“官兵抓強盜”,比如說打“叭勾兒” ,比如說“扔炸藥包”,再比如說“衝鋒”,等等。

玩“官兵抓強盜”,大家分成兩邊,一邊追,另一邊逃,雙方都隻能在一個劃定的場地裏追捕躲閃。這個遊戲很流行,規則也差不多,我後來離開鄉下進城,看見城裏的孩子也在玩,規則也差不多。

打“叭勾兒”,還是分成兩邊,以村子正中的大天井為界,大家都躲起來,看見對方的誰,就叫“叭勾兒!某某某,你死了!”這聲叭勾兒,就是模擬的槍聲。槍聲響過,這個某某某就要退出遊戲,袖手旁觀,直到遊戲結束重來。有時候對麵人影一閃,一聲“叭勾兒”過去,並沒有看清那個“中槍”的是誰,喊不出他的名字,對方退不退出,這就要靠自覺了。記得有一次,我看見對麵牆上的一個大拇指粗細的眼不再透光,我叭勾兒開槍,牆後有人問:“你怎麽看見我的?”我說:“我看見那個牆洞是黑的。”這樣的理由已經足夠,於是對手乖乖地從隱身之處走出,退出戰鬥。印象中很少有人耍賴的。當年沒覺得,現在才知道,童年夥伴間的這種誠信,是如何的珍貴。咱們打“叭勾兒”越打越出奇,有爬上屋頂的,居高臨下,對手的位置一目了然,“叭勾兒”“叭勾兒”地一個個點名;有翻牆穿巷的,繞到村子的另一邊,從“敵人”的背後包抄上來,一舉全殲;也有潛伏不動聲色的,等敵人一起出現,一陣啪啪啪,機槍掃射。長大後聽人誇湖南人會打仗,我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說打“叭勾兒”是遊戲,“扔炸藥包”則純粹是淘氣。咱們村邊麵對著大山,是個五六丈深的懸崖,下麵是條幹枯的河溝。扔炸藥包的動作是從電影裏學來的,董存瑞炸碉堡,王成手持爆破筒和敵人同歸於盡。所謂的炸藥包不過是半截青磚,托在手上,往前猛衝,到懸崖邊,喊聲“衝啊”,將“炸藥包”往崖下一扔,象推鉛球一樣,扔得越遠越好。這個遊戲極簡單,可是那時“英雄兒女”和“董存瑞”反複地放來放去,英雄的形像深入腦海,我們樂此不疲。大人見了我們這樣玩是要罵的,因為在崖邊很容易煞不住腳,摔下去很危險。不過他們沒有擔心多久。記得那天,天似晴要雨,空空朦朦,我托起一塊青磚,衝到懸崖邊,“炸藥包”剛出手,就見村對麵山梁上一道弧形閃電劃破天空,緊接著一聲霹靂,山動地搖。一刹那間,天地異常寂靜,天穹似乎也碎了,漫天碎片簌簌而下。隨即風聲、人聲、村中的雞犬牲畜驚叫聲,一齊湧入耳簾。我被震倒在地,此刻方才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逃了回去。那是1976年。那年前些時候的冬天,某一天,漫天紛紛揚揚的大雪,一道詭異的閃電,懸在半空中吞吐閃爍,久久不去。我不記得是否有雷聲,隻記得滿村的人,站在台階上,神色慎重。那是個古怪的年頭。於是,我們再也不敢玩“扔炸藥包” 。

而真正接近實戰的,就是“衝鋒”了。我們村後有個小山包,鬱鬱青草,貼地而生,山頂平坦,是村人常來曬穀物的地方,山頂邊緣圍繞著的是一圈排水溝,倒象電影裏的戰壕。“衝鋒”,就是從山腳下衝到山頂去,山頂有人防守,將試圖衝上來的敵人推下去,進攻的人一旦被推倒,難免就咕嚕嚕地從山頂直滾到山腳。不過山既不高,又是綠草如茵,除了一時天旋地轉之外,倒也不會傷著。所以大人也不禁止,有時甚至還觀戰叫好。村西頭的那個孤寡老頭,每次我們打仗,他總是蹲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嘎嘎地樂,嘴巴鼓起又癟下──他喜歡嚼炒蠶豆,可是沒牙了,隻好用牙床慢慢地磨來磨去。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定下的規矩,衝鋒的總是解放軍,防守的總是國民黨(或者美國──壞蛋的代名詞),也許是因為衝鋒顯得英勇吧。可是誰也不願去當壞蛋,隻能靠攤派。固定的“壞蛋”隻有兩個,一個是村裏的一個地主崽子,被我們指定當美國,另外一個則是那個五大三粗的六九。他六九年出生,爹媽圖方便,給他取個大號就叫六九。

六九比我們都大一兩歲,比我們都粗壯,按說我們是不敢叫比我們大的小孩作壞蛋的,可是大孩子們都不跟他玩,六九如果要跟我們玩,就得當美國國民黨。這個六九,每逢他爹媽什麽事情不如他意,他就跳著喊:“你們夜裏XX!”周圍的大人於是哄的一陣大笑,我們小孩不明究竟也跟著傻笑。他媽總是飛紅了臉,咬牙戳指,他爹則回罵:“老子不XX怎麽會有你!”有時惱將上來,揮手一巴掌扇去,六九的腦袋極其方正,從哪麵看都如刀削般平整,那一掌拍上去,他梗著脖子動也不動,啪的一下簡直有金石之聲。長大了才明白,大概是六九父母某日行周公之禮,給六九撞見了,從此他拿這個把柄要挾父母。也難怪大家把他當傻子看了。

等大家各就各位,於是就衝鋒,十幾個小孩一齊呐喊著往山頂上爬。山頂上隻有幾個美國,我們一衝上來,大多數立即就舉手投降了。隻有六九,當敵人也當得特認真,他力氣大,等你衝到麵前,一把揪住,一提一掀一推,你就難免一溜跟鬥翻到山腳。所以和他鬥,最要緊的是反揪住他,不讓他推倒你,爭取時間,大家一齊上,靠人多壓倒他。即使如此,翻翻滾滾,上上下下,扯腳的,拉手的,揪衣角的,不一而足,直到雙方精疲力盡。咱們解放軍搞人海戰術,美國國民黨最終總是打不過。

喘息方定,大家圍坐一起評功。美國們是沒有份的,每到這時候,六九就陰沉著臉,站在一邊不做聲。山頂被攻占,由於他拚死抵抗,被一大堆人壓在地下,頗吃了些苦頭,而且混戰中,衣服破了洞,扣子崩飛了,是常有的事,回家恐怕有一陣好打。村西老頭遠遠地坐著,嘴巴仍舊鼓起又癟下,剛才一陣混戰,把他笑得嘎嘎嘎地喘不過氣來,他也要歇歇。

小孩子不知謙虛,說是評功,實際上是吹噓自己。大家七嘴八舌說自己如何抱腳,如何扳手,如何搬頭,等等等等,吵得一塌糊塗。老頭又忍不住嘎嘎地笑。

吵到這時,不免彼此指責,這個說,小巴摔倒時拉了自己人的後腿;那個說,老九犯規揪了風導的頭發;還有的說,黑黑黑使了絆子腿,沒絆倒敵人,絆倒了裝文雅;另外有人說,明公子偷懶躲在一邊,有臨陣脫逃之嫌;更有的說,呆呆扯斷了某某的褲帶,有可能是故意的,雲雲。

老頭嘎嘎嘎!

二丫這時發言了。跟我們一齊打仗的也有女孩,不過她們不隨我們衝鋒陷陣,而是當醫生,電影裏的女軍醫和護士又漂亮,歌又唱得好。二丫說:“我三舅媽的大侄子家剛殺了豬!”這一聲把我們震住了。那時哪見得著豬,想肉吃都想瘋了!我們明明看到二丫爹拎著一副豬大腸回家了。於是大家都靜默向往。

老頭嘎嘎嘎!

春妞笑了。現在想起來,春妞是個小美女呢。她的頭擺來擺去,一隻手托住腮幫,顯出嘴角的一個酒渦來,眼神斜睨過來,又斜瞥過去,她文文靜靜地說:“我從來不炫耀,我紮好了五個擔架。”大家似乎看呆了,忘記了反駁,擔架是軍軍和波波兩個人討好她,幫她編的。

老頭咳咳咳!他隻顧笑,不小心蠶豆嗆著了,差點兒噎死。

這時人圈之外有人發言。這是鄰村的幾個小孩,一色灰衣打扮,頭戴皺得象幹鹹菜的軍帽,帽舌軟答答掛額前,遠看神色儼然,近看鼻涕滿麵,相貌分不清,個個大花臉。我們一直不要他們參加我們的遊戲,因為他們逗不起,一逗就急,而且一急,便是一頭撞將過來,鼻涕糊你一身,等到大人分開,他們還非說別人將鼻涕糊上了他們的臉,振振有詞,你還說他們不過。其實在打仗的過程中他們一直在說話,小大人似的,指點這個動作慢了,批判那個不夠狠辣,說某某是好戰士,說某某永無指望。他們一貫如此,大家本不以為意,隻是看春妞看得呆了,自己沒說話,所以隻聽見他們在呱呱聒噪。

六九雷鳴般的聲音結束了一切:“你們爹媽都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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