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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大媽如是說

(2007-02-02 20:26:16) 下一個


我在國內讀研究生的時候,宿舍大樓看門的是個大叔,有大叔就有大媽,大媽陪著大叔,就住在宿舍樓門房裏。

大叔大媽是從鄉下來的,特別喜歡這個工作,特別喜歡城市生活,什麽都按著城裏的規矩來,平時我們找他們有事,寬心耐煩,有求必應,而一到星期天,他們就會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今天他們休息。我就曾經在星期天看見過他們在植物園慢慢地散步──老倆口還正兒八經地過周末呢。

大媽尤其喜歡我們這幫學生,每天她都坐在門廳裏,看著我們進出,笑眯眯的,眼睛都亮了,看得出,那份喜愛真是直從心裏滾出來。我的寢室就在門廳邊上,跟大叔大媽算是緊鄰了,聊天中得知,大叔大媽自己是有兒女的,兩兒一女,沒讀過多少書,都在務農,或者在城裏打工,跟咱們年紀差不多大小。

我們的宿舍樓依山建在一個山坡上,下臨一塊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平地。

那個暑假,我沒回家,在學校裏幹活學習。暑假的校園不寂寞,相反,熱鬧得很,大一的新生們在軍訓,從大清早到太陽落山,校園裏到處是口令聲,呼喊聲,歌聲。我不知道到校園裏軍訓是誰的主意,當年我軍訓時是到軍營裏去的,教官嚴格,生活條件也艱苦得多了,哪象這些低年級的,教官和和氣氣,學員嘻嘻哈哈,跟開玩笑一般。

我們宿舍樓下麵的那塊平地裏,每天都有好幾個隊伍在練習。我不知當年別人看我們軍訓是什麽感覺,可是今天我看別人參差不齊地走正步,喊口號,怪腔怪調地拉歌,唱歌,實在是好玩,也實在是好笑。

那天,我正站在宿舍大門口笑,突然聽見旁邊有人跟我一起在笑,我轉身,原來是大媽。大媽笑著向我點頭,向下麵一揚下巴,很理解似的說:“瞎搞!”

確實是瞎搞,我正是這麽想的。我於是笑著點頭。

大媽繼續發表意見:“國家打仗哪裏用得著這些人。。。。。。”

我一愣,原來大媽是這個意思,不過她說得倒也對,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眼前這幫眼鏡兵,自由散漫,哪裏能打仗哦!

大媽卻還沒說完:“打仗是要死人的,中國有那麽多沒讀書的,打仗就由他們去好了,你們書讀得這麽好,是要為國家做大事的,怎麽能讓你們去打仗,多可惜。”

原來,大媽是這個意思!

我聽了隻好笑,笑大媽對讀書人那種莫名的看重,笑老太太不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也笑她的樸素,居然認定某些人高於另一些人──包括她自己,她的親人,而且是那樣的理所當然。大笑之餘,倒也有一點點小小的得意,畢竟,大媽還是把我包括在她所認為的生命更加寶貴的那批人之內;可也多少有些不自在,因為自己讀了十幾年的書,可謂往來無白丁,卻也盡有和沒讀過多少書的人打交道的機會,我很清楚地知道,很多所謂的讀書人,有知識的人,並不值得如此看重,一個人是否有良知,對社會、國家有多少價值,很多時候,並不是一張文憑就能夠決定的。

流水歲月,轉眼十幾年。

我來到美國讀書,工作。上學的時候,曾經上一門關於東亞的社會科學方麵的課程,教授講到中國的社會狀況,提到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他說:“曆史上,世界上其它國家的知識分子都將自己看成不過是勞動大眾的一部分,隻有中國的知識分子,他們認為自己特殊,認為自己是高於勞動階級的一個精英階層。”我當時就笑了,可不是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嘛!我這時記起了大媽,記起了她當年跟我說的那些話。其實,不僅僅是中國知識分子自高自大,普通中國老百姓,也都接受這麽一個觀念,知識分子是相對於個人、社會和國家更有價值的一批人。

如果說當年我多少還有一點自信的話,那麽今天我再不敢如此自詡。誠然,讀好書對個人來說,可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有一個好一些的生活環境,那麽對社會呢?至於對國家,我這樣的身在海外的中國人,那就不用提了吧。

身在北美,我羨慕並欽佩那些證明了自己無論在哪裏,都能夠成功,特別是能夠為中國的發展出力的人們。對我來說,那個的遙遠而不完美的祖國,這個蓬勃發展而渾身是痼病的國度,常常讓我愛恨交加,可是我卻無法理直氣壯地象有些人那樣挖苦嘲諷甚至詛咒中國和中國人的種種,也許是因為我自己沒有做過什麽有益的事情,也許是還記得過去在中國所受到的幾乎免費的十幾年教育、為我在美國的學習工作打下良好基礎的恩德,也許是那大好河山和父母親人的記憶,也許,還因為我現在工作生活的國家的一位著名總統說過的話:“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ask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

祖國不缺我的一份祝福,我還是常常為她祝福;祖國不缺人批評,嘲諷,詛咒,我也常批評,可是常提醒自己要抱著盼她健康成長的良好祝願。至少,這是我目前僅能做到的。

這樣,當我想起當年看門大媽的話時,心裏慚愧的感覺,似乎才稍微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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