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精傳奇之眼兒媚

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在校園裏信步而行，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著熟肉的氣味。我還沒有吃晚飯，早已甚是饑餓，當下循著香氣尋去，原來是一家開在校園裏的川菜館──“小樂惠”。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勺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

我上得樓來，要了兩瓶啤酒，點四色小菜，倚著樓邊欄杆自斟自飲，驀地裏一股淒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歎。這時，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我臉上轉了兩轉。我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和我年歲相當，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顧盼之際，英氣勃勃，極有威勢。我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有心和他攀談，卻不得其便。正在躊躇，這位壯士說道：“左右無事，這位兄台過來同飲一杯如何？”我心下大喜，道：“最好，最好！”將酒菜都移到大漢席上坐下，請問姓名，那大漢笑道：“偶從來不拘行跡，不拘姓名DI，兄台若願意，可叫偶味精！”我笑道：“兄台好瀟灑，在下最喜的就是這不拘姓名，不拘形跡，請啊，請啊！”拎起酒瓶，仰頭就是一大口。

隻見那味精慢慢提起啤酒瓶，徐徐將小酒盅斟滿，然後右手兩指捏起酒盅，端到嘴邊，但聽滋滋有聲，頓時一杯酒盡。我看著味精那翹得精致剔透的蘭花指，那喝酒時也掩不住的文雅風流，眼前雖是一個粗豪的北國漢子形象，卻儼然一個濁世佳公子風範，風流翩翩有如賈寶之玉，瀟灑豪爽好比柳湘之蓮，自慚之意頓時而起，好奇之心油然而生，於是動問：“不知味精兄仙鄉何處，所出何門？治何經典？”味精昂然答道：“偶乃本省浙人，雖生為江南漢子，南人北相也，南方山水之靈秀，北方莽原之粗曠，兼而得之矣！至於出身，偶儒門、道家佛門、兵道，樣樣俱通，件件皆能，偶何等樣人也，單門獨派豈能容限得了DI？”味精一麵說，一麵比劃，前一招剛猛劇烈，後一招柔和綿密；上一刻君臨天下，下一刻悲天憫人；前一時勇猛進，後一時恬淡飄逸，上半式中正平和，下半式詭變奇幻。掌風呼呼，眾人側目。

突然，味精停下拳腳，問道：“適才聽見兄台長歎短籲，莫不成有何不得開解之事？敢問可以道出，也看偶能否出個主意？”我心道：“此人學貫古今，神通莫測，興許能從他那裏討個良方。”於是將我一番心事和盤托出──原來我修習花間派武功，不太用功，技藝進展甚緩，卻又想得個秘方捷徑，早日功德圓滿。味精聽了，哈哈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

列位啊，這花間派，修的乃是情，情之為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一個不慎，就有走火入魔之虞，萬萬不能等閑視之！我聽這味精說得如此輕鬆，心中那片喜直從心底滾出來，樂得合不上嘴，趕緊給他斟滿一盅啤酒，再討一雙幹淨筷子，布上兩筷子菜。味精見我執禮甚恭，但微微點頭，滋滋兩聲先把酒喝了，方才說道：“前聖先賢關於情為何物之論著，已是汗牛充棟，不可勝數，你一一修來，確實是難為你LIAO！這樣吧，看你還算勤謹，斷不至於濫用所學，偶就演示一下偶平生絕學，讓你也有個前進的目標和動力。”我忙不迭的連聲道謝。

就聽味精開講道：“花間派者，修習的乃情之commmunication是也，這是洋話，你不懂的。但凡是人，都有感情，論深厚真假，相差仿佛，區別就在於如何表達，怎樣表現得投人所好也。因此，一句題外話，不見得誰說得好，誰的感情就美DI，但是有美的情感，包裝一下，也不為過DI，要趕上時代新潮流，懂得推銷自己嘛。眼睛，心靈之窗戶也，情由心生，是也，成為花間派高手首要就是把連通眼睛和心脈的脈絡打通，讓心靈所生之情第一時間表現到眼睛裏來，然後一個眼風拍過去，迷死她！”看他說完了，我趕緊斟上酒，端到味精麵前，味精問道：“聽懂了嗎？演示一下給偶看看。記住，第一步就是要集中全部全部的感情。”

我搜腸刮肚的找來了一點柔情，運氣到眼睛，然後猛的一下將眼風向眼前的那碗我最愛喝的酸辣湯拍去，卻連油花也沒起一星半點。我大慚，不待吩咐，運了半天氣，又一下拍向桌子邊上那麵顯示桌號的小旗，卻連旗角也不卷一下。惶惑無地，隻好仍舊再斟一盅啤酒，請味精指點。

滋滋兩聲過後，味精說道：“看我的！”也不擺架式，也不用運氣，一甩頭就將眼風拍向左邊。招式未出，隔著飯桌，已感如同身處陽春三月，陽氣初動，紫煙氤氳,花香浮動，暖風和煦，中人欲仙欲醉。就聽那邊嘩啦啦一片響，定睛看時，原來左邊飯桌是四五個女子在過生日，給味精的眼風掃到，立馬中招，頓時酥軟，滑到桌子下去幾個，那背對味精的女子居然一頭撲在那蛋糕上，其慘無比！味精哼哼道：“想以拒絕麵對的方法來克製偶？沒門！小加懲戒，以儆效猶！”看到我目瞪口呆，味精不滿的哼哼了兩聲，我驚醒過來，趕緊上酒，味精方緩緩續道：“這一招，關鍵之處在於用心靈述說，說你是偶的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永久的等候，說你是上帝從偶身上取去的那根左肋骨，說你是偶夢寐以求的另一半，說欲與君相知，山無陵，冬雷震，夏雨雪，乃敢絕，說偶對你的愛，比天高，比海深……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什麽肉麻說什麽，盡情拍將過去，沒有不暈的！這一招，就喚作‘臉皮要厚’ ，功夫練得到家了，又稱‘城牆轉彎’，此乃花間派功夫起步” 。

“但是，”味精繼續說，“起步之後，就不能招式用老，得花樣翻新。”說著，味精猛的一下又甩頭拍向右邊。這番氣象又有所不同，隻見風過大地，枯草搖動，暮靄孤鶩，落日餘輝，壯士扼腕，英雄垂淚，大風起兮雲飛揚，風蕭蕭而易水寒，有念天地悠悠之萬古之悲，含恨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之愁。當即就聽一陣哇哇嚎叫，我急忙轉頭望去，這回是那個如同花間蝴蝶般穿梭的四川美眉服務員中招，神智迷糊之下，把一盤麻婆豆腐扣在客人頭上，但見那豆腐與碗筷共飛，眼淚和湯汁齊流，疼痛驚嚇之下，哇哇之聲大作。味精很過癮的自斟自酌了一盅，道：“四川美眉，生長於西部崇山峻嶺中，愛吃辣味，性格火熱，所以得用相應的情景打動她。對不同地方出身的女子，自然要用不同的內容，比如對江南美眉，那就要繼續第一招的攻勢，多來些雲淡風清，花前月下，傷春悲秋，方能奏效。兵法之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這一招，有個文雅名目，喚作“對症下藥” 。

“偶有一招極厲害的招術。”看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味精自己說開了。他指指背後的那扇屏風，問道：”你看到了嗎？這是什麽？”我傻乎乎的回答道：“那不是屏風嗎？”“這是距離！”味精很不滿我的遲鈍，說道：“看招！”這一個眼風卻是拍向那屏風的。我大惑，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屏風那麵咣哩咣鐺，嗚裏哇啦，亂成一片。屏風裏麵正是廚房。我站起來踮著腳才看明白，那個我們人人要討好的女大廚本來正在顛勺，味精的眼風透過屏風飄來，女大廚心曠神怡之際，那顛起來的一鍋肉哇，油哇什麽的沒有接住，掉到火爐裏去，那火篷的一聲騰起來，大廚的眼睫毛給燎了，心兒給驚了，顛勺也給扔了，所以響成一片。我正發懵，味精泯酒徐徐說道：“這一招，號稱‘隔山打牛’，試想想，這世間，即使是情投意合，也不免有分離，月有陰陽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所以，練了這一招，管你距離多遠，眼風使出，無有不中。此招隻有男女雙修才能練成，一個人是無用DI。“我有心想問他一個人是如何練成，但是轉念一想，味精學究天人，自有他的妙法，我又何必操心？

說到這裏，味精已經喝高了，臉泛紅潮，精神抖擻，大叫道：“今兒個咱哥倆談得痛快，偶索性把我的壓箱底的本事也使出來吧！”說著喝一聲“來了”，卻不料他喝多了，沒有瞄準，這道眼風向我打來。我大驚失色，心想我如何受得起，急中生智，一把抓起桌上的一個空平底白鐵盤子，擋在身前。隻聽鐺的一聲大響，那盤子幾欲脫手飛去，震得我幾乎翻了一個跟鬥。我不敢怠慢，繼續把盤子頂在麵前，探頭看時，味精似乎有些癡癡呆呆，眼睛緊盯著我手裏的盤子，似乎柔情無限。我再轉頭看那盤子，好家夥，一個平平的白鐵盤成了鍋狀，內力深厚至此！再看，原來味精在看著盤子裏自己的影子，著迷了。我暗暗吃驚，趕緊收起盤子，拿手去味精麵前晃了幾晃，他的眼神才慢慢清朗起來。味精連滋幾盅酒，說道：“這一招，我從不輕易發出，乃是‘君臨天下’也，有濫情之嫌，非有大定力者不能使。”他突然又笑道：”你那一著招架的是什麽名目？不錯啊！“我仔細想想，原來我慌忙之下，使出了姑蘇慕容世家的”以彼之道，還治其人“的心法，誤打誤撞，倒是學了一招。

我請教這套功夫是什麽名字，味精傲然道：”這套武功，乃俺平生絕學，‘天下無女’是也！師從丐幫‘打狗棒法’之最精到一路之‘天下無狗’，一旦使將來，天下沒有女子能夠抵擋得了，因此名之。”

我如夢初醒，五體投地。是夜與味精盡醉而歸。

有古詞《眼兒媚》一闕，單道這味精眼風之溫馨，之醉人：

酣酣日腳紫煙浮，
妍暖破輕裘。
困人天色，
醉人花氣，
午夢扶頭。

春慵恰似春塘水，
一片滹紋愁。
溶溶泄泄，
東風無力，
欲皺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