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忙,沒有時間輕輕鬆鬆地讀點書。
勞動節周末,秋雨瀟瀟,天涼神清,沒有出門,又好不容易閑一點,隨手拿起書架上的“唐宋詞鑒賞詞典”,隨便翻開了一頁,慢慢地看。
有這麽一首詞,小時候常讀的,元好問的“摸魚兒”,上闋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日暮雪,隻影向誰去?”好些年沒讀了,現在再讀,說恍如隔世可能過了,可是確實有種世事如夢的感覺,再想起這幾年經過的事,見過的人,走過的路,突然意識到,就連這些,也有好些時候不想了。
然後就看下麵關於作者的注釋,這個我都知道的,元好問,1191─1257,金文學家,金亡不仕。
突然我心念一動,查了查金朝滅亡的時間,1234年;又查了查“還我河山”的嶽飛的生平,嶽飛於1142年被害風波亭;還查了查南宋最後一次大規模北伐戰爭,1206年;也查了查寫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亡告乃翁”的陸遊的生平,陸遊卒於1210年;也就是說,嶽武穆被害不到一百年,南宋最後一次收複失地的努力(雖然以大敗告終)不到三十年,陸遊逝世不到二十五年,金亡。
元好問從此不仕,什麽意思?不用說,自然是為金朝守住氣節。
我回頭去再查了查元好問的生平,原來他不是漢人,祖係出自北魏拓跋氏。哦,原來如此,這麽說他應該對漢人、漢政權沒有太多的感情,似乎不能深怪,可是我忍不住再去查了查北魏的滅亡時間,據史所載,北魏鮮卑族可以稱得上是最為漢化的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北魏於534、535年分裂成東、西魏,並分別於550年和557年滅亡,整個鮮卑族的民族特性和文化也完全融合、或者說消失在漢文明之中。也就是說,元好問雖然不是漢人,在他出生和生活時,他本身的民族和文化(如果還有的話,因為北魏鮮卑人的漢化是很徹底的),卻是深受漢文明熏陶和融合,至少六百年之久。我不知道元好問本人跟一般漢人還有多大的區別,除了為了自高身份,說明自己祖先是北魏拓跋氏──曾經的龍子龍孫以外。
我於是又以“金亡不仕”幾個字,狗狗了一把,又有好些有氣節的人,比如說王若虛,李俊民,段克己、段成己兄弟,都是漢人,都曾在金朝為官,金亡不仕。還有一個名字讓我驚了一驚,就是那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關漢卿,曾經為金太醫院尹,金亡不仕。再查,才發現這不過是關於關漢卿生平的十幾中說法中的一種,我得說句實話,這時,我不禁輕鬆地笑了一笑。
我想,夠了。我先說明一下,我絲毫沒有譴責、責怪這些文人背叛自己種族、投敵之類的意圖。首先,當時時局極其混亂,民族融合變化多端,真正所謂城頭變幻大王旗;其次,漢文明和漢政權因為自己的軟弱和腐敗,在很有些人眼裏,並無吸引人之處;其三,北方的異族政權,無論是遼,還是金,甚至後來的元,很大程度上都采用了漢文明的政治體製和文化體製,所以,可以說,遼金,元在中原地帶的部分,也屬於中華文明的延續和擴散。不過顯而易見,此鴨頭非那丫頭,在民族你死我活、生死存亡之下,硬要說都一樣,肯定也是強詞奪理。我想說出來的,是在山河破碎之下,自己所屬種族在民族利益爭鬥中處於下風的時候,人心變化之快。
我有些替陸遊難過,也有些替他難堪,為了他的自作多情,因為他在詩中說道,“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是的,北方遺民中,肯定有思念故國的人在,可是,北方的遺民,特別是懂得培養氣節的知識分子,也早就有開始為一個外族政權──金朝盡忠,甚至盡節的人了。朝代更迭時候,這種現象難免,隻不過,變化未免太快了一點,那種所謂的“氣節”,形成得也太快了些。那些有誌恢複北方領土的誌士們,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他們最終落得個,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隻恐怕,他們到死也沒明白,到底為什麽恢複大計這麽難。其實,最後滅宋的元軍,大部分正是漢軍。
實際上,早在嶽飛北伐的時候,“其所揭旗以嶽為號,父老百姓爭挽車牽牛,載糗糧以饋義軍,頂盆焚香迎候者,充滿道路。自燕以南,金號令不行,兀術欲簽軍以抗飛,河北無一人從者。”。千年以降,我們仍然能想見在侵略者鐵蹄下呻吟的北中國人民,終於盼來祖國軍隊時內心懷有何等的興奮和激動。可是,何謂“簽軍”?都是北方漢軍,也就是今天所謂的偽軍了。不得不說,很多人對南宋軍隊作戰,內心中不見得個個都那麽理直氣壯,很多人是受了逼迫,可是燒殺搶掠,照樣有他們的份,站在城頭罵漢人,也肯定少不了他們。而一到宋軍軍勢大振,他們自然也就倒了立場,也就是說,他們心裏有了依靠,有了底,敢於抗拒金人的逼迫。誰能深怪他們呢?螻蟻尚且貪生,鳥獸皆為食亡,何況有知有覺、要吃飯要活命的老百姓呢?何況又有那些通情達理懂得培養氣節、懂得寫文章將自己的氣節流傳後世的讀書人呢?
由此想到了“中流砥柱” 。
去年,2005年,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有篇社論宣稱中國共產黨是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頗有些人不滿,不憤,不屑。我一直認為,以共產黨為主領導的八路新四軍敵後遊擊戰爭,和以國軍其它部隊為主的正麵戰場,是不同性質的戰鬥,是相輔相成的。我對共產黨抗戰的堅決性和艱苦性毫不懷疑,同樣,我對國軍的大部分將士的英勇犧牲精神也十分崇敬,所以我對“共產黨是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這個論斷,在相當一段時間裏頗有些不以為然,因為即使共產黨如何英勇,如何堅定,她也是當時國民政府轄下的一支軍隊,是中國人的軍隊,我認為把同是中華兒女抵禦外敵的鬥爭個別分割開來,本身就是我們民族的一個悲劇。另一方麵,某些人點點比較雙方打多少次大戰役,消滅了多少日軍,甚至犧牲了多少人(很好笑的一個對比),以此貶低共產黨的抗戰,在我看來,卻又不過是小兒之見:國民黨以傾國之力,幾乎所有的外援,數百萬大軍,跟一支開始時以數萬人深入敵後無補給無支援的偏師比戰果,本身就說明了些什麽。
這種話題見仁見智,罷了,不想多說。
我在想敵後淪陷區的那大半個中國的中國人。中國曆史上,有數不清的北方來的外族侵入,漢族政權退守南方,以長江或者淮河為界,形成南北對峙,不濟的就給滅了。在相持不下的時候,南方軍民的向北收複河山的決心和北方民眾盼望恢複的程度,往往決定了戰爭的結果,(岔開來說句話,秦檜當年從金國回南宋,自稱有一策安天下,別人再三問卻又賣關子不肯說,最後還是說了,就是“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計很毒辣的,想想為什麽?)。縱觀曆史,可以說,抗日戰爭的敵後戰場,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在北方淪陷區有嚴密組織的抵抗外敵的運動,何況共產黨又有廣泛發動群眾的傳統,我就不多說牽製了多少日軍了。
不過牽製了多少“簽軍”──偽軍,倒是要說說,近百萬。這近百萬偽軍,有個很有意思的特點,幾乎從來不打其它的國軍,隻打八路新四。我有時候想,如果沒有八路新四的話,這些偽軍會不會跟著日本鬼子去打國軍,或者,留守在北方的日軍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南方打國軍了。而北方的讀書人們呢?曲線救國的人們呢?
北方的老百姓們怎麽想?作為被征服者,被屈辱者,身邊就有著代表著自己民族國家、自己的國民政府的軍隊在繼續抵抗,繼續戰鬥,又是一種什麽感覺?那些動搖的人,在為虎作倀想投敵的人,身邊到處出沒著和日寇殊死搏鬥的中國人武裝,是不是就得再三掂量自己的選擇,免得秋後拉清單?我記得小時候看一本書,講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波蘭首當其衝,被德軍占領,波蘭軍隊的抵抗在三個月內被粉碎。一年後,在一個農莊,來了幾十個穿著破舊軍裝的軍人,原來他們是殘餘的堅持遊擊的波蘭軍隊。我一直記得農莊女主人摟著戰士們泣不成聲的場麵,她說,她本來對波蘭已經絕望了,沒想到在這時候還有為祖國戰鬥的人。某些人再三詆毀共產黨領導的敵後遊擊戰爭,那麽想象一下,如果有千百支這樣的敵後武工隊,遊擊隊,那對人心的鼓舞和對敵人的牽製,又是如何的一個規模和深度?
還用我多說嗎?中國共產黨,至少在北中國淪陷區裏是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不僅僅是由於它的存在,而且是由於它的堅決,也由於它的聯係普通大眾的特點。
抗日戰爭在世界反法西斯大同盟的共同協作下僅僅八年就取得了勝利,雖然曆史不容假設,如果沒有外援,我敢說,中國共產黨必定是北方保存中華文明火種的主要力量。
所以,我不得不承認,這中流砥柱的說法,未必沒有道理。
我說,中國共產黨至少在北中國淪陷區裏是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那麽全國範圍呢?你自己想吧,我不多說了。無論你怎麽想,不要把你的話塞進我的嘴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