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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九:家鄉的屈原

(2007-02-02 19:58:25) 下一個

我的家鄉是湖南嶽陽,屈原的家鄉是湖北姊歸,共飲長江水,相隔六百裏。可是屈原是在汨羅江投水自盡的,而汨羅是嶽陽轄下的一個縣(現在是縣級市),於是我的家鄉也就跟屈原扯上了關係。

我要說的故事,實際上大部分並不是童年時的記憶,隻不過我從小就聽父親講屈原的故事,再說,端午節是因屈原投江而來,這天有粽子吃,有賽龍舟,小孩子記吃,記玩,順帶著也就記住屈原了。

可是那時候,實話說,我對屈原是敬而遠之的。我當然知道屈原是愛國詩人,我也知道愛國是好的,正如知道屈原是好人不是壞人一樣,就這麽簡單。我還知道,屈原是在秦軍攻破楚國京城郢都之後,抱石投汨羅江身死。大人們往往低估了小孩子們的蓬勃的生命力和內心中那種不自覺的對生命的珍惜,起碼於我,是不欣賞屈原的自殺的,或者說對投水這件事是很有些害怕的。稍微長大了一點之後,或者因為是湖南人生與俱來的倔強和剽悍,或者是少年人成長中的自以為是,作為楚地出生的現代人,雖然依舊隱隱約約地同情兩千年前楚國滅亡的傷痛,然而我更加欣賞一句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在我看來,臥薪嚐膽以圖東山再起,比自殺要強得多了。而事實上,也正是兩個來自楚地的楚人,西楚霸王項羽和漢高祖劉邦,滅亡了暴秦。

過端午節跟屈原有關,我的跟屈原有關的另外一個節日就是過年了。我家經濟不寬裕,可是每年過年父母總是給我們三兄弟妹一點壓歲錢,隻不過,這壓歲錢,得靠我們自己掙。如何掙?背唐詩宋詞,背古文成語。每年大年三十早上起,我們三兄妹就在家裏默寫詩詞,中午的時候父親來收卷,根據默寫的詩詞古文成語的多少,決定獎勵多少壓歲錢。根據默寫的詩文種類,價錢也不一樣。比如說成語一條一分錢,唐詩宋詞一首五分錢,古文一篇一毛到兩毛不等,例如《黔之驢》一毛錢,《大學》兩毛錢。隨著我們慢慢長大,會背誦的詩詞多了,那價錢又有所變動,比如說成語變成半分錢一條,詩詞降價成三分錢一首,諸如此類。等我們再長大,要求又嚴了,不能有錯別字,任何一個錯別字,那詩詞文章就算是白背白默寫了。我記得我弟弟最會背成語,他小學三四年紀就能夠一口氣默寫出兩百多條成語。

每年過年,父親都跟我提議,說,你如果今天把屈原的《離騷》背下來,獎你一塊錢。要知道,那時候,對我來說,一塊錢是很多的。我經不住這誘惑,於是去翻翻《離騷》,或者《天問》(價錢也是一塊),首先就有好多字不認識,再就是有那麽多的“兮”,兮來兮去的,拗口得很,我盤算盤算,我隻要默寫二三十首早就會背的詩詞就可以掙到這麽多錢,於是就把屈原的詩丟開了。大過年的,父親也不想過分難為孩子,可是他的遺憾也是顯而易見的。

想起來,最終這應該算作是我的遺憾,因為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能夠背誦屈原的哪怕任何一首詩。

聽說做兒子的長大了,會慢慢地理解父親。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也越來越理解我的父親,理解他的喜怒哀樂,理解他人生的選擇和價值的取向。我慢慢地懂得了父親的一生正直清白,他的嫉惡如仇,正因為理解父親,我慢慢地理解了他對屈原的推崇,隨著也慢慢地理解了屈原,領會到屈原的偉大,並不限於他的愛國。屈原的投水自殺,不僅僅是亡國的悲痛,更是不與世俗妥協的最後抗爭。

我想,即使楚國不被秦國滅亡,屈原也最終將選擇以身殉道的。“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花麵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虛假迎合,曲意取悅,“若公然帶須眉以遊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細細想來,幾千年來,這世上真沒有屈原的立足之地。

我上大學期間,國內有個時期流行所謂的“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嶽陽既是屈原的第二故鄉,屈原殉道的地點,又有得天獨厚的八百裏洞庭,當地政府也借端午節的名義搞了世界首屆龍舟節,有來自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香港,台灣等二三十支龍舟隊參賽,自然也有咱們的嶽陽隊。等我回家時,龍舟節已經曲終人散,可是嶽陽的大街小巷裏依然能夠看到節日殘留的痕跡,都是刷在牆上的大標語,聲稱要“發揚屈原精神!”什麽是屈原精神?有的標語寫得更加詳細一點,說,“將屈原愛國主義精神發揚光大!”實話說,這標語讓我挺不好意思的,愛國主義教育是要抓,不過這麽突兀地大聲嚷嚷要愛國,標語貼得漫天飛揚,而且把屈原這麽個豐富多彩的古人安個如此單調的桂冠,我不知道有識者會不會笑話咱們嶽陽人,而屈原自己,也說不定會有意見。



在家門口比賽,一定要賽出個好成績來。嶽陽隊的男女龍舟隊員,都來自嶽陽附近水鄉的農村,一來知道水性,二來每年過端午都賽龍舟,有經驗。可是幾十支隊伍,強手如林,誰也不能保證說就一定能夠勝出。於是市政府說了,如果拿了冠軍,全體隊員一律解決城市戶口!決賽當天,號令一出,龍舟如箭般衝出。站在嶽陽隊船頭指揮的鼓手,玩命地擂鼓,操槳的隊員們,隨著鼓點,拚命地劃!鼓手邊擂鼓,邊喊話,咚咚咚!跳農門!咚咚咚!拿戶口!咚咚咚!咚咚咚!隊員們激動得嗷嗷叫啊!不用說,咱們嶽陽的男女隊,都拿了冠軍!

那是自然的,那些個別的隊,美國人啊,加拿大人啊,或者台灣人啊,香港人啊,他們都不要戶口,哪裏搞得過咱們。

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忍不住替隊員們高興,這麽多年了,想起這個,還是忍不住笑。我想,屈原天上有知,怕也是會微笑的吧?

上個端午節時候,我弟弟從國內來,我們在一起談起家鄉,談起家旁邊的小喬墓的變遷,談起家鄉的龍舟賽,有很多不盡人意的事,也有很多令人欣慰的變化,有歎息,有讚許,也有咒罵。

弟弟走了後,想起好些時候沒有聯係的朋友,我的大幹女兒的父親,我中學的最好的朋友,打電話過去,彼此都欣喜異常。慢慢地談到其他的同學,其它的事情。

你知道XXX現在到長沙打工去了吧?他問。我說,這怎麽可能?這位XXX,在我出國時,春風得意,靠著父親的關係,辦廠開店,事業蒸蒸日上。──原來他父親貪汙受賄,最終東窗事發,人坐牢不說,家財陪了個一幹二淨。

那位XXX現在怎麽樣了?我問。她還在老地方工作。她父親現在官越做越大了吧?進中央了吧?沒有,聽說她媽媽貪汙受賄,被處分了,連累他爸,現在調到內蒙古去了。

我多少有些吃驚,細細想,又不吃驚。想想,有些為自己的同學惋惜,又想想,不禁心裏有所觸動,有一點點的安慰,我的家鄉到底還是有自我清潔的行動。雖然我也知道這肯定是遠遠不夠的。

我們換了話題,我問他,你最近忙什麽?他說,他現在是區人大代表。他告訴我,他現在計劃跟別人一起提案,提議將農村高中生學雜費也免費。我問,可能性有多大?

一次不行再來一次嘛。以前我們提了那麽多次農村九年義務製教育免費,現在不是實施了嗎?

…………

我想我跟朋友的話,跟屈原沒有多大關係,不過既然想到了,就放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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