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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遊記──老出租車司機

(2007-02-02 18:29:30) 下一個

底特律是我的五大湖之行的最後一站,此後一天中我要飛馳五百六十多英裏,回到巴爾的摩。

出底特律市區不久,路的左邊出現一片廣闊的水麵,那是伊利湖,五大湖的萬頃碧波最後送我一程。出密西根州進入俄亥俄州,我沿著高速一直南下,五大湖在車後漸漸遠去,過去的二十二天和藍天綠水相伴的曆程,終於正式成為了記憶。

從底特律開出不到一百英裏,突然感到在踩煞車的時候,後車輪發出一種粗糙的令開車人心寒的磨擦聲,我趕緊在路邊停下來,檢查了一下發出異聲的左後輪,發現輪軸煞車的部位有嚴重的磨損痕跡!我頓時急了──這捷達是我工作時買的第一輛新車,我駕駛著它走了不少地方,可是我的心愛之物!

怎麽辦?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生地不熟,就地找修車行顯然不現實,我左右掂量,最後一咬牙,決定一口氣開回巴爾的摩再想辦法。

劍懸頭頂,這是一種極難受的感覺。謝天謝地,當天下午三點鍾,我們一人一車平安地抵達巴爾的摩。馬上跟車商修理部門聯係,對方不急不慢地給我訂了個一星期之後的日期。

急驚風遇到慢郎中!沒有辦法,隻得慢慢地等,等到把車送到車商那裏,心頭這塊大石才落地。第二天卻接到電話,說煞車嚴重磨損,必須大修!至此,後悔莫及!



車擱在車行裏整整一個星期了。長久以來習慣了以車代步,悶得就跟坐牢似的。一個月來蕩漾在心頭的五大湖暢遊的歡欣和輕快,被眼前這個現狀的鬱悶和無奈拉回了人間,甜暢和煩悶,此起彼伏,相互糾纏,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早上修理廠打來電話,告訴我車已經修好了,叫我去取。這次修車最終不在保險之列,所以很花了我一筆。聽對方報那數字,難免有些肉疼,想起車行的那幫家夥的嘴臉,更是不憤,但是不管怎樣,該花的錢還是得花吧。跟老板說了聲,出門了。沒有車,隻能打的過去。遠遠看見一輛出租車過來,揮揮手,那車“唧”的一聲在路邊停住,聽這聲音,再看看車形,這車真是老舊了。

坐進車裏,才看到,車老,司機更老。這是個黑人,從後麵隻看見剃得光光的頭和半邊臉,光頭上的皮膚鬆鬆的,不象常看見的滿大街跑的年輕黑人,他們的光頭,冒著健康的油光,皮膚繃得緊緊的。他臉上胡須刮得很幹淨,臉頰凹下去,嘴巴時不時地動一動,似乎在咀嚼著什麽,眉角有一顆黑痣,一動不動,眼睛看著前方,若有所思。看不出他的具體年紀,隻覺得老。

我說了地址,司機沒有回頭,說了句:“哦,那是個車商。”他的聲音很輕,我得傾向前座才聽得清楚。我笑道,你對巴爾的摩大概是了如指掌了。他點頭,沒有作聲,穩穩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帶回主幹道,然後才說,是的,我開了三十年的出租車了。我哦了一聲,沒有接著說話。

這時,司機開始說起話來了。這次修車,我來回坐過好幾次出租車了,知道出租車司機都愛聊天,南腔北調,天上地下,聊起來也挺有意思。他說話輕,我聽不大清楚,黑人說話又有口音,所以他的大部分話我都是連猜帶蒙,然後按我以為的意思回答幾句,實在沒聽清楚的,就嗬嗬一笑,表示我聽到了。幸好這位司機更多的象是在自言自語,不管我如何回答,他都自顧自地按他的思路說下去,所以倒也沒有什麽妨礙。

他問我的車是不是新車,我說是,才買了兩年不到。想起這次自己沒有把車照顧好,以至於花了冤枉錢,我忍不住自己檢討,說,我該更加小心些,也怨車商在我的一再請求下,也沒有將我預約檢查車的時間提前一些。我說完,司機靜了靜,說他一輩子沒有開過新車。他這句話跟我的話沒有對上,我愣了一下才聽明白。他繼續說,但是他兒子結婚的時候,他送了一輛新車作新婚禮物。頓了一下,他問我,我的新車的價格是不是一萬八左右?在美國好像不時興問價錢的,這倒是第一次有美國人問我這種問題,想想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回答說差不多吧。他點頭,說,他兒子剛剛買了一輛新的卡迪拉克,四萬五!嗬!他兒子還挺有錢的嘛!我想。兒子這麽有錢,父親還在開出租車,這個美國真讓我不明白。我暗暗嘀咕道。我側頭看看他,自從我上車以來,他一直隻有一個表情,淡淡的平視前方。

司機的話題跳躍幅度很大,他突然又問,你是醫生嗎?我低頭看看胸前,工作的通行卡忘記摘下了。我笑道,不是,但是我將來要作博士。英語裏醫生和博士是同一個詞,他顯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時他的聲音突然大了點,說,我的孫子是大學生。我下意識地哦了一聲,傾上前去,從側麵注視著他。司機的神情一下子似乎生動了許多,他重複了一次,我的孫子在大學裏讀書。這時他的臉頰上的肌肉牽動,眉角的那顆痣微微揚起,顯出一個似乎是笑容的表情來。我問在什麽學校?他喃喃地報了一個名字,我沒有聽清,又問了一次,他又說了一次,我還是沒聽懂,隻好算了。

這時我想,我也該啟個話題。我問,你開出租車多久了?剛出口就記起他剛才已經說過這個了,他卻象沒這回事一樣,告訴我說開了三十年了,在開出租車之前,他參了軍,二十五年,是海軍。說海軍的時候,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坐直了一些,看來占據了他整個青春歲月的軍旅生涯,對他來說難以忘懷。他說,他去過亞洲的日本,去過歐洲的意大利,德國,他還說了幾個國家的名字,我沒聽清,也沒追問,我一邊側耳聽他說話,一邊在算一筆小帳:假如老司機十八歲參軍,二十五年後退伍,就是四十三歲了,再加上開出租車三十年,就是七十三!我隻感覺司機年紀大,卻沒有想到原來他已經這麽老了?難怪他說話那麽輕,老年人說話沒有力氣了。當了二十五年海軍,退伍時怎麽還是來開出租車呢?不過,再算算,三十年前退休,正好是七十年代,這麽說,他入伍的時間大致是1955年至1970年之間。我暗暗點點頭。

車子開開停停,我突然意識到開了這麽半天,周圍還是樓房街道,我們還在Downtown裏麵轉,連高速公路的標誌都沒有看到,探頭看,那記費表已經跳過十塊錢了。我去過車行好些次,很熟悉路,知道該怎麽走,這是怎麽回事?在美國坐出租車,雖然很少會有司機故意繞路,但是畢竟我也曾經碰到過那種人。我不再說話了,注意看那記費表是如何跳的,看了一會兒沒看出個名堂來,我就問了。司機用他一貫的慢慢的聲調告訴我,車啟動,按裏程數記費,車一旦停下,表自動轉為按時記費。所以你就在Downtown慢慢轉是吧?我心裏說。我問怎麽還沒見高速?他呐呐了幾句,我沒聽清,轉念一想,也懶得再問。按說就是繞也繞不了多遠,頂多多花幾塊錢罷了,我看看司機光頭上花白的頭發碴,輕輕地噓了口氣,心想,就算我出來兜兜風吧,反正八月裏同事們都度假去了,辦公室裏沒有多少事情幹。

我抱著雙臂,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不再作聲。外麵的街道和景物都是我所未曾見過的。老司機還在說話,時斷時續的,好像是隨便對周圍的境況發表看法,過了些時候,看我長久沒有接口,也就不再說話了。我看他的扶著方向盤的兩隻手,青筋突起,布滿了老人斑,身體自始至終保持著一個姿勢,佝僂著向前,眼睛定定地盯著前方的什麽地方。他的嘴巴一直象在咀嚼什麽似的動,我突然想起,我奶奶在世時,也有這個動作,那是因為牙齒掉光了,不得不時時把唾液咽下去,否則就會流出來了。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記起魯迅在《故鄉》中的一句形容詞:辛苦而恣睢。人生如旅,人在旅途,大家都辛苦,隻是辛苦的方式不一樣。

車隆隆開過一座橋麵,一陣涼風吹來,我轉頭,看見海了。巴爾的摩是個港口城市,可是不管我自己開車,還是坐出租車到車行去,從來不記得會經過海邊的。這司機老頭繞到哪裏去了?我忍不住問,我們到底到什麽地方來了?為什麽不走高速?說著自己都聽出有些急了。司機抬起一隻手,指指前麵,說了一句什麽,他說話的聲音總是那麽小,而此刻風聲,車聲,顛簸聲,一齊入耳,我更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我心想,不行,我得跟他說說清楚。我提起氣來,準備大聲點,好好地交代一下,讓他別再繞了。

正要說話,我一眼看見路邊的一個標誌,很熟悉,我連忙趴在窗口仔細看,這才看清楚,我們已經離車行不遠了,老司機原來是抄了近路!我偷眼看那記費表,肯定會省下不少錢。我啞口無言,縮在後座,慚愧不已。老司機穩穩地開著,絲毫不理睬旁邊道上飛奔越過的車,時速剛剛45英裏,正好壓在限速上,不多也不少。

司機這時開口了,問我,車行是在路的左邊還是右邊?我輕鬆了些,說,是左邊。頓了頓,我說,好像你不喜歡走高速?他說,現在這個時候開高速危險。我看看表,現在並不是高峰時刻,但是既然他這麽肯定,大概是有他的道理了,想想,三十年啊!司機又接著說了句,開出租車危險。我問,是交通危險嗎?他說,不是。我心一沉,一時無言以對,看他的臉,卻是平靜如水。

很快就到了車行,果然,省了四分之一的車費。我掏出車費,另外加上幾張一圓的紙幣,交在他手裏。老司機接過去,慢慢地一張張把紙幣展開,一張張按幣值大小疊好。我看著他,等著,知道年紀大的人動作慢一點,我想等他回頭來的時候向他道個謝。

他清好了錢,收起了,點了一點頭,沒有回頭。我隻好再說了聲謝謝,關上了車門。

他走了。我始終沒有看清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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