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村子裏來了個人,看不出他是老還是不老:須發皓白如銀,連眉毛都是白的,象是老得厲害;但是麵色紅潤,腰挺背直,聲如洪鍾,手提一把火銃,腳蹬一雙草鞋,褲腿挽到小腿上,比年輕人還精神。他和我太爺(我奶奶的父親)相熟,到我家來坐,奶奶雙手奉茶,尊稱為叔,全村的大人,幾乎有一大半來了,個個彎腰控背,畢恭畢敬。
敬過茶煙,大人們把我們一幫小把戲叫來,一排站在老頭麵前。老頭一個個地搬著我們的肩膀相一相,渾身關節捏了一遍,最後微微搖了搖頭。他沒看上咱們,大人們不露半點失望之色,恭敬的神色絲毫不減。
長大了才知道,這個老頭,是我家鄉一個著名的“有打”的人,也就是說,他武功高強,拜師學藝的人很多,可是他收徒很嚴,能夠成為他的弟子,在當地是很榮耀的事兒。他捏咱們的關節,就是看我們練武的資質如何。顯然,在他看來,我不是練武的材料。
小時候不覺得,越長大,越是遺憾,也難免不憤,簡直成了我心裏的一處“隱痛” 了。
沒想到,近三十年後,一個不小心,我居然成了南少林N代傳人的外孫女婿,因為我太太的外公就是少林傳人。
為啥說N代呢?因為這是一筆糊塗帳。
丈母娘老丈人來美國看女兒女婿,昨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兒,談笑中丈母娘提起自己的父親,說他是南少林武功的傳人!我頓時眼前金星亂冒,張大了嘴合不上,好一陣才清醒過來。等我能夠說話了,連連追問,得知她老家在福建的福青縣,傳說中的南少林寺在莆田縣,跟福青相鄰。實際上,南少林寺座落莆田福青交界的地區,百年來滄海桑田,天翻地覆,地界一直在變,南少林寺到底在哪,誰也說不準。
難道外公不知道?我問。
他從來不說啊!丈母娘攤手。外公一身武功,卻從來不跟人提起,親如自己的女兒,也不知道詳情。所以這輩份,隻能以“N” 代相稱了。
這麽說您是沒有練武的了?我看看丈母娘,丈母娘搖頭,再看看老婆,她覺得我這樣著急好玩,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問太太,你嬌滴滴的,是不是有武功深藏不露啊?她又好笑又好氣,一拳向我搗過來,我舉手輕輕一架,掂了一掂,不禁歎了口氣,輕飄飄的,確實沒有功夫。看來是不可能從她那裏偷學少林武功了。丈母娘告訴我,外公六十年代就去世了,連我老丈人都沒見過,更不用說我太太了。
我纏著丈母娘請她講外公的故事,她講了,不多的幾件事。
外公從小飯量極大,十一二歲的時候到福州去打工謀生,沒幾天就給辭了。不為別的,太能吃了!一家人七八張嘴的大鍋飯,他一個人能一掃而光。外公被辭了,能吃的名聲又響,隻好回家。父母不富裕,卻也不嫌兒子能吃,於是就一直在家。一天,門口走過一個遊方和尚,一眼看見這個小孩,正將一個巴鬥大的石臼象撥郎鼓似的玩得嘀溜溜轉。自古徒擇師,師亦擇徒,和尚看上了這個力大無窮的小孩,將外公帶走了。這個和尚便是南少林寺的武僧。
沒人知道外公在南少林寺學了多久武功,學成之後又走了多久江湖。隻知道他後來回到家鄉,一顯身手,立即被當地政府看上,送到杭州去參加國術比武,榮獲冠軍。回家後任福青國術館的館長。這是抗戰前的事。
抗戰時,當地國民黨政府組織了義勇軍,外公外婆都參加了,不過日本鬼子沒有打到福青去,所以也是裝樣子罷了,沒有實刀實槍地幹過。
解放戰爭,到處一片糜爛,外公也糊塗了,索性置身事外,什麽事都不參與。
以後就是解放了,就這麽樣了。丈母娘說。
怎麽樣嘛?我聽著這故事實在不過癮,問道。
老老實實當老百姓。
我撓頭,撓了半天,問:外公既然不說他學武的事,那你們是怎麽知道他是南少林傳人的?
丈母娘笑了,說,我們本來也不知道的,是他的徒弟說的,不過那是八十年代,外公已經去世二十年了。我們也一直不知道他還收過徒弟,這個人現在也八十多歲,據說還有幾個師兄弟,散失幾十年,都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又使勁撓頭,心裏琢磨著想,這大概是外公走江湖的時候收的弟子了。
那麽外公顯示過武功嗎?隻有一次,丈母娘點頭。那是解放後的事了。那天,忘了是為什麽事,家裏很多人,大家都求外公演示武功,外公卻不過大家的麵子,打了一套拳。什麽拳你知道吧?醉拳。我大為驚奇,丈母娘居然還知道這是什麽拳法?細問之下,原來也是她自己瞎猜,無非是看見那套拳法輾轉騰挪,動作敏捷,有點象八十年代電影《少林寺》播映之後到處流行的醉拳。
平時外公跟常人有什麽不一樣嗎?我刨根究底,追著問。也沒什麽,就是玩玩石鎖,很大的,這麽大。丈母娘比劃了一下。我估摸了一下,如果是那麽大的一塊石頭的話,少說也有上百斤吧?再還有嘛,就是家裏砌牆,砍磚不用磚刀,三塊青磚摞在一起,手掌一豎,應聲而斷,跟刀切豆腐般齊整。我哇的一聲,神往不已。
丈母娘說,解放前從福青到福州,一百多裏路,進城買東西,鄉裏鄉親也托他,全是外公騎自行車去,上百斤的貨物,一天來回。那時的自行車沒有今天的那種橡皮車胎,全是硬梆梆的木頭鐵皮輪子,震得厲害,又沒有公路,路上還有土匪,外公從來不怕,邊騎車還邊睡覺。有一次睡著了,車衝出路麵,掉到河裏去了。河不深,他居然沒醒,兩手扶著車把,兩隻腳岔開支撐著,以騎車的姿勢在水裏睡覺。直到路過的人喊叫才醒過來。
我大笑,問,還有沒有?丈母娘笑了,說,外公力氣大。她十一二歲的時候,過年時鄉裏紮彩車,車上樹一個盤,裝扮成蓮台的模樣,還是小姑娘的丈母娘坐在台上,扮作觀音或者仙女。蓮台有一人多高,下麵隻有一根木頭支持,外公不放心,在遊彩車的時候,寸步不離彩車左右,隻要車稍微一歪,他個頭高,一探手托住女兒的腰,舉起來,另一隻手扶住彩車,等車平穩了,再將她放回去。
我不禁微笑,想象這個舔犢情深的漢子。
外公去世時才六十歲,他身體極好,可是恐怕也死在他的功夫上。他特別能夠忍痛,不怕燙。他愛吃油條,如何吃法?站在油鍋邊,等油條一熟,也不用工具,伸手就撈,撈到就把熱油滾滾的油條往嘴裏塞;另外,年輕時走江湖,愛上了吃燙火鍋,燒得滾滾的,兩手夾菜,左起右落,左落右起,流水般不停。他最終死於食道癌。
丈母娘說,外公去世後,家鄉建電影院,把她家的老房子拆除了,有好多外公留下的書,都扔了。我問,您不是說過外公不識字嗎?什麽書啊?都是畫的小人兒,各種各樣的武術動作。
我一聽,幾乎以頭搶地!天啊,你們丟的是南少林寺的武功秘笈啊!
大家都好笑我的失態,可是也說不出話來。好一陣子,我還心疼不已,唉聲歎氣。最後我說,外公為什麽不參加工作呢?政府對國術的整理和收集向來是很看重的。說著,想起那些丟失再也找不回來武功圖譜,我不禁又歎氣連連。
丈母娘說,唉,誰知道呢?大家都怕啊!外公當過國民黨的國術館的館長,一直是心病。平安一生就是他最大的追求了。
好不容易咱們轉了話題,有獨無偶,外公有個哥哥,一說起這哥哥,又把我嚇了一大跳:原來他是黃浦軍校三期的畢業生。偏偏這又是一個悶葫蘆,這位長輩,親人們誰也不知道他一生經曆了什麽,隻知道解放前他一直在武漢當官,解放時,他棄官回鄉,從此在鄉裏當了個剃頭匠!和他的兄弟一樣,從此絕口不提過去,直至兩年前老死。
我目瞪口呆。天下之大,草莽間臥虎藏龍,不知隱伏著多少默默無聞的英雄好漢,又不知埋沒了多少民族精英和國家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