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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遊記──路殺

(2007-02-07 14:40:43) 下一個


周末洗車,發現擋風玻璃上斑斑點點,數了數,居然有二三十處。這是一個星期以來“路殺” (Road Kill) 留下的痕跡。

人們常說的所謂路殺,是指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不小心將過路的野獸撞死。而我車上的那些痕跡,卻不是撞死地上的走獸,而是撞死半空中飛舞的知了留下的。

今年(2004)美東地區知了成災,簡直鋪天蓋地。據說這是著名的“布魯德 X 蟬”。英文名“ BroodX ”,意思是要等 X 年才孵化的蟬。這種蟬是當地體形最大、數量最多、孵化期也最長的一種蟬,孵化期長達 17 年,所以這個X等於17。每天一走出家門,那沒有節奏和起伏的歌聲如潮水般直灌入耳;往屋前的樹梢望去,嗡嗡飛舞,整個樹冠象一個巨大的蜂窩;不時有知了象沒頭的蒼蠅一眼一頭紮在你身上,或者靜悄悄地飛在你的衣領上,甚至頭發上;你開車,就有乖巧的歇在雨刷上,搭順風車。


(我家附近的牆壁和樹上,全是知了)

高速公路上也到處飛舞著它們的同胞,也許是它們想越過公路加入棲息在另外一邊山林的夥伴們的合唱,也許是公路上疾馳的車流帶來的風將它們卷入了險境,知了身體輕盈,卻也承受不了時速六七十英裏的車的巨大的衝力,每一撞,知了小小的身體總是彈起,然後落葉一般飄下,車窗上留下一點痕跡,是知了身軀撞裂之後的體液。每天我都在上班下班的短短二三十英裏的路上撞死幾隻知了。一星期下來,車上留下二三十個撞擊的痕跡。
 
我一再跟自己說,知了不是好知了,對樹木危害很大,死了白死。可是有時托起飛來附著在我身上的知了,打量著那透明如輕紗的翅膀,紅紅的鼓出的小眼鏡,那慢慢的在手掌中爬動而陪著的小心和付出的信賴,總是難免於心不忍。
 
提起路殺,說起來也奇怪,這幾年來我走了不少地方,美國的野生動物極多,而我所到之處以山林湖泊居多,常常看見路邊倒斃的動物,都是路殺的結果,大的如幾百上千磅的駝鹿,小的如浣熊,至於兔子、鬆鼠,更是不用說。按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我卻沒有撞死過走獸。不過,我輪下不死四足之獸,我專門撞飛禽。

我第一次放開胸懷走入大自然,是兩年前的黃石公園之行。記得,景物融和,春光入眼,一絲喜悅,一點慰籍,羈旅的惆悵,故鄉親人的思念,人事的坎坷,紛來遝至,時時湧上心頭,那是一個如何欣喜感慨交織的心情啊!

那是個清晨,遠近的山峰滌除了最後一點雲霧,露出清朗秀麗的麵貌;牧場上牧草茂盛,灌溉的灑水機時而噴出水霧,在陽光下幻出一道道彩虹;南風吹來,把蹤跡留在正在抽發的綠草上,歡欣鼓舞,象鳥兒一樣掀動著翅膀。人車靜靜的向前滑行,如同身處一個極其清晰的夢境之中。車在綠草的海洋中穿波破浪,路邊長草中不時竄出遲起的小鳥,三五成群,先是猛的一下垂直升起半人高,然後一閃翅膀,箭一般貼著草尖向遠方飛去,甚至唰地一下在我車前追逐著橫越路麵。某一時刻,遠遠地眼角中瞥見兩隻小鳥急閃而至,一眨眼到了眼前。我暗叫不好,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見車窗前黑影一閃,接著車頭側麵“砰”的一聲響。原來,前麵的那隻小鳥僥幸逃過一難,而它後麵的夥伴隻顧追趕,一頭撞在車上,聽那聲響,那小小的鳥兒如何承受得起?我從後視鏡中看,路麵上,那隻小鳥靜靜地仰臥,沒有一點血跡,也沒有絲毫羽毛淩亂,草原的清風吹過,輕輕地為它掀起一撮羽毛,象是在呼喚它,仿佛不知道它已經走完了短短的一生。黃石公園的許多美景也許不再記憶深刻,而這隻小鳥曾經的歡快和它死後的身姿,常常在我心中回旋。


(去往黃石公園的路上)

後來到了阿拉斯加,一個不眠的夜晚,我獨自一人探訪育空河。從費爾班克斯出城北上,二三十英裏之外,不再是柏油馬路,全是僅供兩車並行的泥石路。但是泥濘的道路,碎石的顛簸,偶爾從北冰洋迎麵開來的大油罐車帶來的鋪天蓋地的灰塵,甚至那四周死一般的荒野的寂靜,反而激起了我生性中的一種蠻勁,咬牙鼓勇前進,在晚上十點一刻來到了育空河。我在育空河灘上徜徉,眺望,向遠古千萬年來、以及萬千年後發生和即將發生在這片神秘、自蠻荒以來的沉睡中沒有完全蘇醒過來的土地上的人間傳奇故事致意。夜深了,趁著天色,我向南往一百六十多英裏外的費爾班克斯趕。在離城三四十英裏的地方,猛地看見有一頭麋鹿正在前麵過公路,我趕緊煞車,麋鹿連竄幾下,跳到路基下的一片草地小灌木,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吃草。我既為避免了一次路殺 ( 麋鹿是大家夥,我的小車撞上它,還真不知是誰殺誰 ) 慶幸,又為一夜的辛苦有了如此完美的結果而心滿意足。以後的幾十英裏,路況既好,又安寧平靜。我看見遠遠的前麵路左邊的灌木叢中走出兩隻山雞,一前一後,走兩步,靠在一起交談一下,前麵的羞羞答答,似推還就,後麵的殷勤示好,亦步亦趨。我看得有趣,猛地意識到這對小情侶已經走到路中間,而這一轉眼間,我的車也到了跟前。我急煞車,山雞已經到了車下。我感到車下有撲騰的感覺,趕緊從後視鏡看,公路上羽毛飛揚,有身影向路邊滾去。前麵就是一個拐彎,車隨路轉,我沒有看清後麵的情形。這可以算得上是我那一夜唯一的遺憾了,也是我阿拉斯加之遊唯一的遺憾。我後來一直努力回憶,那一刻,好像車輪沒有壓到什麽的。我唯一盼望,車隻是從那兩隻山雞身上跨過,它們一時慌張撲騰,被小小地刮了一下而已。

上麵說的是我旅途中的遺憾,我卻也有幸救過小鳥,使得它們免於路殺。辦公樓前的十字路口,常有一群群小鳥在路上覓食。這些小鳥,跟麻雀大小差不多,也是渾身麻點,隻不過底子是全黑,而不是麻雀的灰色。那天中午,發現十字路口的車流停止了,我正好路過,探頭一看,街心兩隻小鳥正打成一團。平時這種小鳥一身黑衣,比麻雀似乎來得莊重,這倆小鳥可打得真不象樣子:兩個都渾身灰土,橫躺在地上,發出粗啞的嘎嘎聲,它們撲騰著,卻似乎給什麽縛住了,起不了身。幾乎有一兩分鍾,這架還沒打完,司機們已經很不耐煩,慢慢地放開煞車,車子在慢慢移動了。眼看小鳥們就會壓在車下了。我趕緊跑上去,對司機作出“停車”的手勢,從地上輕輕鬆鬆撿起兩隻小鳥,原來,它們的爪子互相對扣在一起,沒法分開了。我輕輕扯開這對“奮不顧身”的小冤家,說了聲:不許打架!我將它們放飛了,街心的每個人都在笑。

我也笑,即使現在想起來,也還是在笑。是啊,知了十七年的地下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樂,而飛鳥們,一生不過數度春秋,春夏是它們的花好月圓的季節,長起仙女也豔羨的翅膀,在溫暖的日光中沐浴,在清風中飛舞,歌頌它們的快樂,如此難得,而又如此短暫,我們人類即使是無心傷害了它們,也是於心不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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