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參觀過監獄,也沒有坐過牢,估計這輩子也不會,自然也絕對不想去找機會去試試。所以,監獄裏麵到底是什麽樣子,無論是中國的監獄還是美國的,我都沒有印象。
我隻見過一座監獄,就在巴爾的摩的老城區。記得我剛到巴爾的摩的時候,一位朋友帶著我兜風,突然他指著窗外路邊的一座大建築說,那是一座監獄。就是這座監獄了。當時我很奇怪,美國人怎麽把監獄建在城區裏麵?關於這座監獄還有個故事,幾年前,就是在這裏,趁放風的時候,有人把直升飛機開到監獄上空,幫助自己的犯人朋友越獄。故事沒有結尾,所以我不知道那個犯人越獄到底成功沒有,估計是沒戲的。我們的車一眨眼就開過去了,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把它置之腦後了。
兩年後,我畢業上班,工作地點離這座監獄不遠。每天下班回家,必定經過它。實際上,與其說“經過”,還不如說是“穿過”,因為在路的某一段,兩邊都是監獄的建築,連街道上空都有天橋將路兩邊的監獄連通起來。靠街的房子的窗戶全部是毛玻璃,如果不是窗戶上密密的布著一圈圈的鐵絲網,根本看不出跟平常的民用建築有什麽兩樣。監獄就在高速公路旁邊,有個紅綠燈,路又很老很窄,常常堵車,下班高峰期尤其如此,所以我經常有機會坐在車裏,在“監獄裏麵”抱著一種相對想象中的犯人的愁苦鬱悶而言的悠閑自在東張西望。
當然我東張西望並不是有目的看什麽,因為我自己也陷在人生的監獄裏麵,跌打滾爬,忙得頭昏腦脹,哪裏管得了別人的事?何況絕大部分時候監獄的幾座建築可稱之為門可羅雀,人蹤全無,隻有巴爾的摩的灰色老舊的街道鬱鬱逼人而來。但是總有那麽一些時候,警車四布,警燈閃爍,執槍荷彈的警察如臨大敵,可是四望又什麽也沒有,警察指揮著下班的車流快走,無法留下來看個究竟,聽說這是犯人遷移或者新犯人入獄。有時覺得美國的警察小題大作,再想想又覺得未必,因為我記起了那個企圖開直升飛機救自己犯人朋友的故事。更何況,這座監獄座落在Greenmount街上,生活在巴爾的摩的人沒有不知道這條街的,曾經聽說Greenmount街是美國犯罪率第二高的街道呢──也不知道是怎麽統計出來的。
也有些時候,監獄外麵時常會有些人或者組織抗議示威,讓我興趣盎然。抗議示威最多的題目是反對死刑,實話說,我對這個題目並不感興趣,因為我不讚同廢除死刑的觀點。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傾向於讚同血債血償,隻要正義的懲罰的天平不因為過於嚴苛而溢出鮮血來,至於有些死刑犯宣稱他們找到了耶穌而盼望減刑,我的回答是一位美國喜劇演員的話:“為什麽他們不在蹂躪殘殺別人的生命之前找到耶穌?”當然,雖然這麽想,我對抗議示威的人還是很好奇,也很尊敬。參加示威的人從來不多,頂多幾十個,甚至隻有幾個。他們中有老有少,男人更多一些,也有少量的女人,衣著樸素,看不出來他們以何謀生,也看不出他們是什麽身份。從他們隻在下班時候示威這一點來看,也許他們也是有工作,和我一樣是打工糊口的吧。我看到過的最讓我感動的一次示威隻有一個人,那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個頭不高,穿著很普通,是那種一進去人群你再也無法找到的那種人。他雙手將一個硬紙板舉在胸前,紙板上寫著“廢除死刑”之類的字眼,默默無語,平靜自然,平視前方,他也許本意沒有一般示威者要將自己的觀點強有力地宣稱出來的那種意圖,但是他的那種沉默和冷靜,反而使得我記住了他,腦海中留下了他的信念的執著和堅定的形像。另外有一次示威,我隨著下班的車流慢慢地往前蹭,正對著我的車窗,就是那一排示威者,居然少見地有兩位金發女郎也舉著牌子站在其中。兩個女孩十分年輕,我不得不說年輕的美國女孩如果漂亮起來就簡直漂亮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這兩個女孩當時就叫我眼前一亮。她們的表情談不上嚴肅,卻也不隨便馬虎,似乎她們正在幹的事情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那個年紀看上去小一些的女孩眼睛還很大方地跟車流裏的人們打著招呼。我隻顧側頭去看她們倆,沒有看前麵的車流,猛的意識到危險,急忙踩煞車,差一點點撞上前麵車的屁股。我暗叫“好險”,再側頭一看,那個年輕小姑娘已經笑得猶如花枝亂顫,她看我回頭看她,忙又拉身邊的女伴,湊在她耳邊說什麽,眼睛卻時時回顧我,顯然是在說我的傻樣了。兩個漂亮女孩一齊衝我綻放花一般的笑魘,如此幸運之事,我除了也跟著笑,還能如何呢?
隻有一次,我看見了另外一種類型的示威,那是在九月初,美國勞動節期間。那幾天,連同周末在內,有好幾天的假,從第一天開始,監獄門口就排了一隊示威者。與以前的示威不同,這次也有差不多同等數目的警察在伺候著,幾輛警車的警燈象鬧市的霓虹燈一樣熱鬧湊趣,象是來提醒人們,這批示威者與眾不同。我的車經過示威的人群,發現果然不一樣,為廢除死刑而示威的人總是很安靜,很少說話,這些人卻手舞足蹈,十分活躍。他們手裏的牌子也委實不象樣子,好像隨便從哪裏撕下一張破紙板,很潦草地寫著他們的主張。他們的主張倒是很正點:打倒納_粹!有些紙板上寫著“如果你恨納_粹,請按喇叭”。我心想,納_粹誰不恨哪?於是就按喇叭示意。結果馬上好幾個另外的示威者跑過來,把他們手裏的牌子給我看,原來是說巴爾的摩的警察自從什麽什麽時候以來,逮捕了他們組織裏麵的多少多少人。當然,從他們的牌子看來,我知道這是個反納_粹的組織,可是不實在不太明白他們這次示威是真的反納_粹呢,還是在抗議警察抓他們的朋友?也許他們在說抓他們的警察是納_粹?還是在說把他們的朋友關在這座監獄裏麵是一種納_粹行徑?這是一筆糊塗帳,我不想再鳴喇叭,一溜煙的走了。可是,後來的幾天,這些人都在,連我熬夜淩晨三四點回家,他們也有人在此堅守。當第二次淩晨回家還看見他們,我不禁對他們佩服起來。我慢慢的開車過去,那些都是些年輕人,席地而坐,神情困倦,在夏天涼爽的夜風中如雕塑一般。他們的衣著是典型的美國人的那種隨便馬虎,甚至有些人的舌頭上、鼻子上,還有眉骨上鑲著些莫名其妙的亮閃閃的金屬小玩意兒,平時我都覺得這樣的人是所謂的問題青年。曾經在我心目中,反納_粹的人士都是我在電影《卡薩布蘭卡》裏麵的那種嚴肅、一本正經的,即使是花花公子,也是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形像的人物。真乃人不可貌相。離開堅守示威的年輕人幾步遠的地方,幾個警察陪著熬夜,即使供給和休息都比較好,如此夜深,他們也累了,靠在警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看見我慢慢的開車過來,他們停下來,看著我。我搖下車窗,嗨了一聲,沒有別的話,向堅守崗位的雙方伸出了大拇指。大家都一齊笑了。勞動節假期過去,下班再次經過,仍舊是人跡寥寥,想起前幾天的示威,恍如一夢。
也有那麽些冷清的周末,路過監獄,放眼看去,巴爾的摩的老城區一片鋼筋水泥的灰蒙蒙,偶爾一輛車飛馳而過,卷起地上的紙屑和落葉。監獄的老式房屋的牆壁經過上百年的風吹日曬,泛出灰黑的淒涼的色調,曾經典雅古樸的大門,早就被鐵柵欄封鎖焊死,正門的兩個中世紀城堡一樣的建築默默聳立,無語無息。一個獄警倒背著一支碩大的步槍慢慢走過街道。
開上高速,回頭看了一眼,監獄的另一麵是一片開著窗戶的厚牆,窗很小,玻璃遠遠一看就知道很厚,大概是提防著犯人逃跑吧。在天光下,夕陽下,那一排排小窗閃閃的發光。
我不禁同情那個曾經想要乘直升飛機越獄的犯人。誰不想?我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