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聖路易回達拉斯的路上,我們拐下高速,駛入阿肯色州中部的小鎮——溫泉鎮(Hot Springs)。這是一段不在原計劃中的停留,卻像一次意外的重訪,進入一個關於水與身體、曆史與建築交錯纏繞的劇場。
我們的車停在溫泉國家公園的入口不遠處,靠近遊客中心前的噴泉廣場。雕塑《旅人》高高躍起,馬蹄騰空,人物手持長弓,目光向前。雕座上刻著:“Peace and tolerance, appreciation for hopes… dedicated to those who dared to be free.”這是中國藝術家徐龍寶的作品,試圖以“騎馬的自由旅人”呼應這片土地的開放精神。可站在雕塑前,我卻感受到一種結構性的錯位:騎手來自想象,水卻是真實的——而這片土地上,真正的“旅人”多半不是自由者,而是身體被規訓、被淨化、被分類的群體。
我們從這裏出發,沿著被稱為“巴斯豪斯街”(Bathhouse Row)的步道北行。路的一側是高大的梧桐與整潔的草坪,另一側則是一排風格各異的浴場建築,像一組鋪展開的曆史畫卷:Lamar、Buckstaff、Ozark、Fordyce、Maurice、Hale、Quapaw,每一棟樓都刻著各自的年代與寓言。
Lamar浴場如今改為紀念品店,白牆藍窗,保留了20世紀初的意大利風情;Buckstaff依舊在營運,是整條街上唯一持續供客洗浴的古老浴所;而Fordyce——最宏偉、最歐洲化的那棟建築,如今是遊客中心與博物館,廳堂大理石鋪地,水療間陳列著古老理療椅與蒸汽櫃,讓人仿佛穿越回蒸汽是科技、熱水即權力的黃金年代。
我緩步穿過每座浴場前的草坪,讀著那些綠色說明牌上的文字。Ozark以西班牙傳教風格建成,稱自己是“德索托時代的延續”;Quapaw在圖案上致敬原住民,但其瓷磚與圓頂卻更多來自北非和南法傳統;Fordyce更是豪華的集大成者——彩繪玻璃、銅框陽台、海豚浮雕、熱氣騰騰的“治愈房間”……每一塊磚都在說話,訴說著白人精英階層如何在此洗滌疲憊、鞏固階層、講述“自我保健”的神話。
而在這些浴場背後,是整座山體的熱力支撐——地下水流自岩層湧出,每日流量不歇,被引入管道、蒸汽櫃、理療池。可這熱水,從來不隻屬於個體身體,它更是國家權力的一種隱喻性輸出。身體要被管理、清潔、調節,才能成為有生產力的社會成分。而浴場,正是這種管理的場所——帶有拯救外衣的規訓之所。
我們一行人一路走至街盡頭,直到石階轉彎,山路開始上升。仰望山腰的那座水塔與了望塔,在陽光下若隱若現。我的腳步一頓,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問題:如果把這條巴斯豪斯街看作是一條身體的內部通道——從外部皮膚到內部器官——那麽這條路最終通向的,是身體的解構,還是記憶的升騰?
此刻,我不再是遊客,而是像被某種熱度召喚般,繼續前行,試圖穿越這座城市那早已冷卻的地熱遺產之中。
穿過巴斯豪斯街的盡頭,我們開始拾階而上。那是一段石階小路,隱藏在濃密的綠蔭之間,鐵扶欄筆直地引導著腳步,一如城市生活中不容偏離的軌跡。我的女兒走在我前頭,一身藍衣,紅白棒球帽反扣在腦後,步伐輕快,手中握著手機。我們像兩位無聲的旅人,在曆史的背影裏悄然登高。
不多時,樹影斑駁,光線從林間斜灑下來,一塊解說牌立在路旁,標題是:“A Pleasure Drive through Nature”。圖上是19世紀的馬車與散步者,一位紳士推著身著禮裙的夫人走在林中小道。牌文說,彼時醫生建議浴客“在療養期間,也應步入山林,讓身體完全沉浸於自然之中”。這是一種“治療的補充”,也是自然成為規訓工具的一部分。
我讀完,望向四周:樹幹筆直,空氣濕潤,腳下的土路蜿蜒,沉默得像一條漫長的記憶線索。我們如今的“散步”,又何嚐不是那場舊時想象的延續?隻是馬車不再,療養也換了名字;而“健康”與“自然”的關係,卻依舊被一代又一代人,視為身體、心靈與國家秩序的交匯點。
一路向上,身旁是美國東南部典型的山林植被:高大的鬆樹與櫟樹交錯生長,野花、蕨類在林間陰影中蔓延。我與女兒並無太多交談,隻在每次轉折時互相等候。那是一種無需言說的親密——好像我們都在攀登一座不僅屬於地理的山,也是在穿越時間的褶皺。
我們停留在另一塊展板前,標題是“Night Skies”。它講述夜空的光汙染如何使現代人再難看見銀河。下方是一張城市夜景照片,密布燈光如同脈絡,我一眼認出那正是我們腳下這座溫泉鎮。突然,我有種奇異的感受:白晝的療愈與夜晚的遺失,是這片山嶺的兩種麵孔——一個供人洗淨疲憊,一個掩蓋星辰;一個來自身體的需要,另一個卻指向宇宙的失語。
繼續前行,山路愈發陡峭。我們轉入一段更加原始的山道,地麵被樹根扭曲,石塊裸露,腳步需小心落下。陽光越來越明亮,仿佛穿越一個光的隧道。當我們終於站上山頂那座觀景塔的基座時,風從四麵八方撲麵而來,帶著樹木的氣息與高處的清涼。
溫泉塔塔高216尺,登塔可以乘電梯,也可以走樓梯。我們選擇了沿樓梯拾級而上。算了一下,總共有306級台階。抵達塔頂平台那一刻,四野豁然展開。南方的山嶺起伏如綠海波瀾,蜿蜒的高速公路在山腳如一條銀帶;西側天空堆疊著巨大的雲層,仿佛時間在此積聚未散。女兒靠在欄杆邊,眺望遠方,像是在尋找什麽,又仿佛什麽也不必尋找。
我站在她身旁,想到這整座國家公園的邏輯:熱水自地底噴湧而出,人們在山腳下洗淨塵埃,又步入山林,向上攀登,直到風起處俯瞰眾生。這是美國式的“療愈哲學”,它有明確的地勢、有可預測的起伏、有由下至上的路徑安排。但也正因此,它不再是一種混沌的自然經驗,而是一種被設計好的上升敘事。
可當我閉上眼,感受這高處的風、廣闊的視野、腳下百年之水脈,我也願承認,在那一刻,我確實感受到一種鬆動——某種既不屬於國家也不屬於身體的自由:像風,也像眼淚。
從觀景塔下來,我們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繞行小路,順著山坡緩緩而下。林間陽光依舊明亮,綠意如潮,微風吹過樹冠,帶著某種晚夏的氣息。我走在女兒身後,看她的腳步輕快卻沉穩,一如我記憶中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隻是如今她更像一位獨立行走的旅者,在我前方開路,而不再需要牽引。
我們在半山腰的一處涼亭停留片刻,那座紅瓦灰牆的觀景廊亭靜靜佇立,正對著南方廣袤起伏的山嶺。欄杆之下,是低矮的石牆與遠方雲影——整個世界似乎在這一刻被框入一幅恍惚的畫中,山不動,風不動,隻有時間在暗中流動。我們沒有交談,各自望著遠方,隻聽見風在耳邊緩緩掃過,仿佛是一種比語言更深的對話。
下山途中,車道兩側的森林逐漸鬆開,磚紅色的人行步道取而代之,重新引我們回到鎮區的邊緣。回到平地,草地鮮明,噴泉潺潺,街角的酒店樓宇依舊莊嚴地佇立,仿佛從未老去。溫泉鎮恢複了它商業與社交的麵貌,摩天樓旁的廣場有人坐在長椅上閑談,噴泉中央銅像高舉火炬,仿佛宣稱這裏是療愈與自由的燈塔。
但我知道,真正的“療愈”並不在水中,而在那段上山又下山的路徑裏——在喘息與寂靜中,在向上的汗水與向下的省思之間。在身體逐漸放鬆的節奏中,我們放下了城市的速度,也放下了某些難以言說的焦慮。
臨別前,我再次走過中央大道,遠遠望見那座我們早晨到達時拍下的雕像《旅人》。馬背上的人依舊高舉長弓,像是在對空氣射出一支並不存在的箭。而他的方向,正是我們即將離去的那條公路。
我們開車駛離鎮中心時,天邊開始堆起大片的雲,陽光從雲縫中泄出,打在道路與鬆林之間,像一道溫柔的告別信號。車內安靜,女兒靠在窗邊,我望著前方的路,心裏默念:
熱泉已遠,水已冷,而這旅途中的每一次出汗與沉默,都將沉入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我今後再難用言語歸納的“療愈”。
那不是身體的痊愈,而是某種更貼近存在的事物——它名為:共同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