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笆那邊（4）

盧克微微頷首，轉向我所在的屏幕，對我說：“謝謝您配合提芬妮女士。接下來我們請被告陳述他的敘事。”他的目光轉向提芬妮，“在對方發言期間，不可插話打斷。等他說完了你再說。”

　　鏡頭緩緩轉向我。屏幕上的自己仿佛也沉靜下來，腦海中許多片段交錯閃回：2018年那個夏天，房客養狗咬壞籬笆的那年春天，再到那封她寄來的賬單……以及，六月八日那條清晨五點的短信。

　　我調整了一下屏幕角度，身體微微前傾，緩緩開口：“調解員及各位觀察員，我在會議前提交了一份書麵陳述，不知大家是否有機會閱讀，如果還沒有，希望大家能抽空看看。英語不是我的母語，口頭表達有時可能失之準確，或誇大其詞，或詞不盡意。書麵陳述可能更清晰更真實。”

　　我的目光轉向提芬妮，對她說：“首先，我對你所經曆的一切表示同情。如果我在管理上有疏忽，讓你受到了傷害，我向你真誠道歉。我今天來參加調解，目的是希望我們能澄清事實。你是一位優秀的激情演說家，在場的很難不被你打動，包括我。但是，我知道，情緒很容易放大和扭曲記憶。你剛才所講的，有一部分是事實，還有一些，我不想說你撒謊，但我覺得是你情緒驅動下的誇張和想象。”

　　我頓了頓，說：“我記得2018年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確實幫我照看過房子，我也一直很感激。但之後我們出現了分歧。從2020年狗咬籬笆那件事開始的。我記得我在看到你的短信後，當即責令房客將狗帶走，因為我們的合同上明確禁止養狗。至於籬笆上被狗咬的洞，我當時覺得隻要換兩片籬笆片，一片籬笆一塊來錢吧，釘上去就行。不是什麽大事，我沒太在意，這確實是我的不對。”

　　“你後來建議把整個籬笆換了，我一時沒答應，因為我覺得修補一下就可以了，沒必要全換。你說你給我寄過賬單，我沒收到，我真的是昨天看到你提交的照片後才知道有這回事。我完全不知道你給我寄過信。你在電話和短信裏都沒提過這事。我隻知道你提議換籬笆，我沒有立即回應。如果你真換了，我還是會承擔我那部分的費用的。但我要說，我確實沒有收到你說的那封信。”

　　“2021年七月，你給我發短信，說我前院一顆樹的樹枝長過了界，伸到你那邊去了。我不敢怠慢，帶了工人去修剪，正好在外麵碰見你。那次你對我表現得很不友好，很敵意，我決定離你遠一點。”

　　“這之後，我們就再無聯係。”我吸了口氣，語調變得凝重起來，“再後來，就是2022年八月六日的槍擊事件了。事發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房客的小孩牽涉到販毒涉黑這些犯罪行為。你說你多次向我抱怨我卻置之不理，那請問你是否有證據？你什麽時候給我打過電話，發過短信？你一直都有我的電話，對嗎？這些都有記錄吧？”

　　我繼續說：“狗咬籬笆那事我處理了，我不能因為狗咬壞了籬笆就趕走房客，但販毒就不一樣了，那是刑事犯罪。我若知道，必定毫不猶豫將他們趕走。但我對此毫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了，聽任不管，那是我的責任。你說你受到了巨大驚嚇，我理解，因為我也是受害者。你家的籬笆上有彈孔，我家後院的窗戶全碎了，雨水灌進來，地板發黴，牆上彈孔累累。我花了好多時間、好多錢才修複。順便說一句，槍擊事件係幫派火拚。警察來過我家，我從他們口中得知。”

　　我放慢語速：“我們之間很多矛盾，其實是溝通不暢。籬笆事宜，我願意承擔我的部分責任。但槍擊事件，我不認為我負有法律責任。那天我沒去現場，是出於健康考慮。那時正是奧密克戎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連家門都不敢出。再說，現場已經有警察，我去也無濟於事啊。”

　　“你的起訴書的核心是我對槍擊事件負有責任，應該賠償你由此遭受的精神和物質損失，但是從你提交的證據來看，我們之間的真正爭端是關於兩家之間籬笆的維修費用。你把兩件事攪和在一起，用我們在共享籬笆問題上的爭執論證我的不負責任，進一步論證我對槍擊事件負有責任。你說是這樣嗎？”

　　說完我轉向盧克：“我說完了。”

　　我把麥克風靜音，靠回椅背，感覺脊背微微發汗。

　　盧克點點頭：“謝謝你的陳述。我已經收到了你寄來的調解陳述，我也想請原告讀讀。”

　　他看向提芬妮，問：“你有沒有什麽要回應的？”

　　提芬妮推了推眼鏡，語鋒犀利：“他說沒收到我的信，難道我能憑空偽造收據不成？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勁才找到你的地址嗎？你連一個回音都沒有！你家房客搞爬梯我都報過警了，你卻不聞不問！你現在說你也是受害者，那你有沒有住在現場？是我女兒報的警，是我嚇得發抖，不是你。”

　　她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盧克適時打斷了她：“好，我們先暫停一下，大家冷靜一下。我想我們現在可以進入下一階段—分別調解。”

　　他暫停了會議的主通道，分別把我和提芬妮轉入不同的私密房間。電腦屏幕一閃，我已置身一個虛擬的小房間，隻剩盧克出現在右上角的小窗上，仿佛這是某個心理治療的場景，而他是那個要從碎片中拚湊真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