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2021, 星期六,晴,華氏72-90
19日早上10點,女兒敲門,打開門看,她的頭發濕了,顯然剛剛洗簌完畢,問她中央公園晨練的情況如何,她說你肯定喜歡,人很多。她遞上給我的咖啡,我們走到林肯中心附近的飯店早餐吧。
父女倆一身短褲裙衫的夏日打扮,按昨晚的既定方針,上午涼快時去林肯中心等舊地重遊,因為那林肯中心是2017年4月14日一家三口最後一次坐包廂,看多明哥演茶花女的美好回憶處,是老婆為我生日的最後一次的奉獻,是我畢生的財富,而她們倆到了門口居然還騙我是看電影“美女與野獸”,這母女的保密工作,這份苦心,一直甜在心裏。
2017年8月22日,我幫女兒搬去丹麥哥本哈根音樂學院修課一學期時,也經過此地,但老婆的重病壓在心底,沒有喜悅,但回憶起4月份母女倆站在這台階上對我大笑時,一絲甜蜜又上心頭,責任如山,一定要替老婆盡責。
而2021年6月19日早上10點多和我女兒經過中央公園時,早起的人兒精神抖擻,健步如飛,活力十足;騎車鍛煉的,追雲趕月,流星般飛去。遛狗的倒是悠閑,有快有慢,汪汪聲不斷,狗兒們的家常話,我等不懂。此時如果來個“練功十八法”,“木蘭劍”,“悠然民族風”,好像把靜安公園,襄陽公園,人民公園都搬來紐約了,隻是美國這裏的晨練,不許喇叭箱助興,噪音不大,不會擾人,各得其所,真的也替他們開心。喜聚群的,幾個人一起跑,幾個人一起騎車鍛煉,多數人還是單人獨騎獨步,自在自樂,也有夫妻檔的,老夫老妻,一對白頭翁,慢慢走著,走不動時停下來聊著。
在林肯中心路對麵的意大利餐館早飯後,我們踏上五彩繽紛的台階,今天是慶祝德州1865年黑奴解放日,Juneteenth 的國定假日,林肯中心前的水池沒有噴水,草地上的塑料草皮很厚,演出的舞台已經擺好,一位黑妹在試音,她一張口不同凡響,肯定是專業人士。林肯中心的門還是關著,獨奏,協奏,重奏音樂會遙遙無期,女兒這幾天正在與愛樂交響樂團做一個項目,林肯中心要讓2020年延期的音樂會先完成,再能安排新的演出,而許多音樂會要重談合同,要重簽,要彩排合練,短時間出不來。歌劇,芭蕾舞劇牽涉更多,明年初能否出來都是說不準。我隻能隔著玻璃門,看看票房,那樓梯處很髒,似乎有“歌劇魅影”的樣子。
一個城市,少去了藝術的底蘊,確實如沙漠一般,雖然藝術不能當飯吃,經濟一緊,藝術家們最難過,而體育球星則是百萬富翁,不像藝術家們錢緊,西雅圖女兒的大提琴同學隻能開網約車度日,來養活一家四口。
剛想和女兒離開,按既定方案去大都會博物館時,卻聽一聲大喊,我女兒回頭一看卻是茱麗葉的碩士生,剛剛5月底畢業,要去學校搬個人用品。2019年4月22日在上海新天地的星巴克喝咖啡時,也是當陽橋上一聲吼,不是燕人張翼德,卻是女兒同學爵士鼓的黑人Brian,他在南京東路上的林肯中心按合同演出,突然抬頭見到我女兒,今天這位是突然回頭,見到我女兒,真是天涯無巧不成書。等他們聊完天,擊掌再見後,我們乘上招手的出租車,去了大都會博物館。可是,然而,我女兒要買一件裙子,提前兩條街下車。坐在這女裝店,好像舊景重現,母女倆買買買,老爸提提提,隻是現在女兒試穿一件,到我麵前一轉,再穿三件,麵前三轉,隻好把我的審美觀提出,做女兒的參考消息,女兒和我的品味差別居然不大,後來我看暈了,給她個信用卡,大概定額多少,女兒連蹦帶跳開心而去。
走了幾家店,還是沒有中意的裙子,信用卡還我,看藝術博物館要緊,反正還有一天,父親節老爸買衣服格外有意義。
熱哄哄的街道上走著,前麵的華人女士一身黑,打扮優雅知性,我女兒也說,她有品味,白配黑,永恒不變的簡潔。那女士對我們的評論,想必也懂,年輕人的英語水平,比老一代好多了,即使最近國內出來的,也是我們文革那代,自學成才的不可比。
巍峨的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像故人般迎麵而來,三年零五個月未見,那年父親鑽進中國藝術館兩天,埋頭拍照,抄寫說明的樣子,還在眼前。裏麵的各個展館兩天看完,也是累人的,但藝術的享受,對各國不同文化的學習理解,是人生的一大樂趣 。
進館參觀,不花一文,卻要預約。路上走在我們前麵的華人女士也來到此地,我們又排在她的後麵,一字長蛇陣地走著,好在速度不慢,報上名字,胸前貼個標簽,掃描一下,即可入內。我女兒去了她喜歡的館藏,我是直奔二樓的中國館,按照記憶,從一樓埃及館的木乃伊,墓室中穿過,就有電梯,電梯門正對著“明軒”庭院,那年我幾次三番找老爸,就是這麽走的。電梯門開,果然如此,進得月牙門去,窗欞,庭院格局依舊,仿佛老爸又會笑著走來,“呱呱叫格,靈格。” 據說是從蘇州請來巧匠,木準子連接整個樓台,沒有用一根鐵釘。見到館內一名值班的館員,問他一些事情,卻是三不知。疫情與中美關係惡化後,白人對華人冷淡許多,不像當年,如果路上拋錨,許多人會停下來幫忙,紐約地鐵內華人遇襲時,群體冷眼,麻木不仁。
我在我父親那年拍照的位置,再拍了幾張手機照,卻見一家三代人進那展室,老爺爺說,“看看那個大櫥,和我家的完全一樣啊,我到家啦!” 他的聲音極響,孫子感到不好意思,“爺爺,輕點。” 激動的爺爺,言猶未盡,四處走著,看著,伸手去摸,兒子兒媳又於製止,”不要去碰展品。“
老一代華人的根,總比年輕一代深,我女兒是80%美國文化,20%華人文化,她進館要看的是法國路易時代的家具,美國革命時的油畫,然後與我在中國館會麵,因為她對中國的朝代分不清,黑呼呼的山水畫,平麵畫法,不如西洋畫的透視,彩色,立體感表現強,就像中國民樂,音律的種類,氣勢,比不上西洋管鉉樂隊的恢弘壯觀。而王羲之書法,米蒂草書,祝枝三,文征明的書法,對她們這代人恍如天書,不知所以,就是我等文革老三屆的,讀個碑帖,肯定硌巴結舌,滿頭霧水。
這一周恰逢中國書畫精品展,把書畫作品的局部,以於放大,使畫麵被氧化發黑,看不清楚的部位,人物表情,市井街巷,一覽無疑。無論是皇室珍藏的“胡笳十八拍”,乾隆下江南的宮廷畫作,都有更直觀的表現,把曆史文明更好地展現了出來。雖然展廳燈暗,看畫作的中外遊人不少,而許多人則坐在“明軒”的庭院裏,陽光從玻璃房頂上射入,搖動著黑瓦竹影,雲飛天藍,寧靜悠遠。
走了幾步,有幾個華人在評論,“美國人就是強盜,把世界各國的好東西都搶來了。”還有的說,“把那個埃及的整個墓室挖來,這麽多木乃伊死人拖來,怪不得許多挖墓的都得怪病死了,這就是給咒死的。”
美國在擴張,殖民時,確實有掠奪性的收集,當時在文物的本國,經濟都比美國落後,販賣文物,收集古董,大有利潤。即使在文革時的七十年代,可以在友誼商店出售的中國文物,現在也是價值數倍。1946-1950年,從上海,香港,北京,運到美國的文物何止數十萬。這次紐約博物館的珍品,多數來自許多私人家族的捐獻,既有華人富賈,也有美國,英國豪族,這個展室是王家所捐,那個展室是查理士爵士所捐。如果這些文物都在中國,有多少文革中能躲一劫?似乎應該感謝收集文物,精心保護,更無私捐獻的人士,他們的心血,使曆史的精華能一代代延續,保存起來。就像波士頓那棟要被拆的徽商院落,被美國人耗資上億,原樣搬來異鄉落戶,使我們華人在此地能目睹徽派建築的魅力。
每次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中國的國寶級文物,雖有遺憾,但也有自豪感,那種藝術的感染力跨越了國界,跨越了文化的鴻溝。而博物館的風景依舊,但又一代人,新的華人來此尋根究底,體驗多種文化的魅力。我女兒以前不肯學中文,因為無處可用,但來到紐約讀碩士,教課,她倒學起中文來了,反對歧視仇視亞裔,她也到唐人街了解華人的移民曆史,理解和她父母來美讀書工作不同的曆史。盡管她的中文口音,偏向於台灣,香港,能夠表達出來意思,不讓美國人聽懂,保持點秘密,也是趣事。
博物館出來後,去市區一家飯店吃了紐約的美國大餐,然後冒著細雨,朝晚上八點的爵士樂音樂會走去,到了地方,卻是一間地下室,十分擁擠,基本上是一臂之遙,看到那位鋼琴家不但蒼老衰弱,而且右手顫抖,懷疑他是否中風過。果不其然,他自我介紹說,2020年2月,在休士頓演出時,突然雙眼模糊不清,然後失去知覺四個月,現在是疫情後的首次演出,人生從高到低,就是瞬間。觀眾們對他如此豁達坦蕩,報以熱烈掌聲。
他坐上凳子後,用手抖抖的整理幾張樂譜,可是一彈上琴鍵,立刻顯出大師風範,在兩個小時的演奏中,雖然有人提醒他要講今天的特殊日子,Juneteenth,可是即使演出中,一名精神不正常的觀眾,憤怒的打碎幾個玻璃杯時,他卻眉頭不皺一下,流暢地彈了下去。那位帶病人參加音樂會的女士立刻致歉鞠躬,帶走病人,幾位觀眾馬上打開手機的燈,讓服務生打掃幹淨,整個地下室依然是琴聲悠揚,美國社會的民眾素質使人感動,文化修養令人敬佩。
晚上十點,他還要彈第二場,彈貝司的老夥伴,出了滿頭大汗,我對這兩位爵士音樂家,徹底服了,人生即使是在下落,還是以優雅,淡定的姿態麵對風雨。是的,他能彈琴就是個奇跡,四個月昏迷後腦部恢複健康是極難的,音樂給他生命,他給音樂生命。
臨近半夜,紐約市的夜景動人,酒吧飯店,中央公園,人影憧憧,馬車夫,三輪車夫,不放過一天的最後機會,馬蹄聲聲,繞梁懸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