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上午,和妻子去小城的公園裏散步時,聽草叢中的紡織娘,樹蟋,草蛉正叫得熱鬧,仿佛在演奏著多聲部的秋天大合唱,不由童心雀起,從車中取出捕蟲網,蟲瓶,在草地上尋聲而去,未幾,瓶中便有二雌五雄七個草蛉。打道回府後,將舊玻璃魚缸墊上紙張,放入假山,盆景,海螺,樹葉枯枝點綴,截然一個小世界,接著續上水池,食物,於是這貌不驚人的小蟲兒,白天黑夜地唱歌,合著野外的蟲鳴,把我帶入童年的野趣,童年的夢鄉。
十月霜降後,室外的氣溫陡降,外界的蟲鳴漸稀,到十月二十九日我回上海辦事時,四野幾乎寂靜,但家中的五個雄草蛉,卻依然追著兩個雌草蛉日夜不停,尤其是對其中一個大屁股的"壯婦",天天三角戀,四角戀,夜夜情歌。我臨上飛機前,對妻子再三囑咐,每天添水,三天兩天換蘋果,土豆各一塊。在上海的十幾天中,也常問蟲們的情況。十一月十二日返回的當晚,即在玻璃缸中仔細尋找,但隻有一隻雄的健存,其餘的都隻剩遺體了。可是卻見到一隻剛孵化的赤膊小草蛉,在紙張背後,假山中慌慌躲藏著,一聽到動靜,或是我去換食,或是大蟲鳴叫,急急地躲起,有時幾天不見,可是一旦發現,便又大了些,一蛻,二蛻,三蛻。隨後,我又發現三個剛孵化的小蟲,都是惶惶然地東躲西藏。
十二月十日我要去加勒比海渡假時,那幸存的雄草蛉已雄風不再,叫聲嘶啞,輕微,也不在魚缸中四處巡視,我看它時,它也不躲,嘰瞿幾聲,似乎告別,它比其它蟲兒多了兩個月的壽命了,定是高壽。"感謝你把秋天帶進我家,保重走好。"十二月十八日我返回時,它果然仙逝,就在十日我離開時,它蹲下的地方死去的,仿佛還會叫,還會躍起。而那赤膊的小蟲還在,一碰到大蟲的遺體,便是不動,石化,仿佛是哀悼這叔叔,含著敬畏。我取出大蟲遺體後,那小蟲兒還是避開那地方,似乎也有迷信,怕有鬼魄。
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去舊金山前,我讓丹麥回來的女兒看這些小蟲兒,女兒說,真是小蟲兒,惡心。我說就是蟲兒,中國人幾百年前就養蟲子為寵物,世上少有,從皇帝到百姓都這麽玩。女兒搖著頭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一月八日回來後,另外三隻後生的小蟲都不見了,那個小赤膊的草蛉又成大點的赤膊將軍,還是鬼頭鬼腦的躲來躲去,難見蹤影,神出鬼沒。一月二十一日夜間,突然聞見嘰嘰嘰的聲音,仿佛是水籠頭未擰緊,也像是水開時的壺鳴,隻是那聲音不響也不尖。去樓下看看,平安無事,回房關燈後,聲音又起,突然覺得必是那隻草蛉在叫,那赤膊將軍已是成年,長出翅膀了。第二天清晨起來後,仔細看去,果然一隻細長身材的雄草蛉在蘭花旁站立,雙須挺拔,尾槍二枚筆直,很是秀氣。老婆夜間也聽到了,我們都為它與其前輩不同的鳴叫而驚訝。八九月的秋蟲都是嘰瞿,嘰瞿的叫,沒有這麽不停歇的一口長氣嘰上五到十分鍾的長叫,或許它因為是無法模仿其它蟲兒的獨生兒子,或許還是其它原因,百思不解,即使我五六歲就開始養蟲,但這種叫聲也是第一次聽到。
2018年一月二十五日至二月十日,我又要去佛羅裏達和巴哈馬避寒了,這次離家更久,雖然在紙上寫下一二三,托人照料,但二月十一日淩晨兩點飛機晚點後到家,一片寂靜撲麵而來,把玻璃缸內的假山,花草全拿出來後,更是徹底絕望,依舊在水池中注入水,再放一塊蘋果,迷糊入睡之際,耳中忽聞熟悉的叫聲,雖然不夠響亮,卻定是那隻草蛉的歌聲,劫後餘生的幸存者歌曲。在佛羅裏達的奧蘭多我聽到類似的草蛉叫,這種頻律或是與溫度,蟲齡有關的罷,我在巴哈馬島上,倒沒有聽見類似的草蛉聲,或許是那裏太熱的緣故。於是每天加水,換食,添些蛋黃,稀飯,嫩菜心,希望它長壽,劫後餘生不易,值得珍惜。
二月二十六日,見這蟲兒於冬日陽光下理須,修翅,頗然自得,而我是大氣不出,腳下不動,因為這蟲兒還是鼠膽賊心,一有動靜便進假山中躲著,神龍不見首尾,一天不出來,白天不叫。而在陽光下,又一隻極小的剛孵化不久的小草蛉悄然爬出,東探西尋,極快地隱身不見。
歐美人養狗,貓,馬,鴿,魚類,鳥類為寵物,中東土豪還有養獅,豹,大象為寵物的。以蟲為寵物的,或許隻是中國特色,然後傳入日本等東亞國家的。因為新石器出土的甲骨文中,便以蟬形代夏,以蟋形代秋。公元前11-世紀的"詩經",公元前52世紀的"爾雅",
則記載了近百種鳴蟲,如三種夏蟬,幾種蟈蟈,樹蟋,紡織娘和許多種蛉蟲。中國的"楚辭"中,有最早的詠蟲詩文,唐朝的大詩人杜甫的詩作"促織",即蟋蟀,還在1927被譯成英文。"促織甚細微,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久客得無淚,故妻難及晨。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天寶年間的唐代宮女,便把蟈蟈,紡織娘,蟋蟀等養於各種器皿中,以嘁嘰之聲,伴過長夜。
但少年時印象最深的,莫過於蒲鬆齡"聊齋誌異"中的"促織",和依此改編的同名兒童電影。雖然宋朝年間,鬥蟋蟀便十分普遍,卻隻有明宣宗朱瞻基,宰相賈似道 (1213-1275) 以"蟋蟀皇帝","蟋蟀宰相"的身份,把雕蟲小計變成民族災難,不僅織造府每年要進貢好的鬥蟋入宮,而且地方政府還層層攤派,欺壓魚肉民眾,百姓苦不堪言。
明末清初,雖有玩物喪誌的前車之鑒,可是宮內外的養蟲風氣,並未減退,康熙皇帝愛江南盆景,牡丹,芍藥等花,愛聽蟲鳴,於是要宮中專人養花育蟲,除夕時賞花聽蟲。乾隆皇帝也像北宋蘇軾,佛印和尚,黃庭堅,元代倪雲林等文人雅士一樣,詠蟲畫蟲,不亦樂呼。
晚清以來,夏養叫蟈蟈,紡織娘,秋養蟋蟀,黃蛉,馬蛉,墨蛉,花蛉,冬天則以蟈蟈,蛉蟲為主,有的放於懷中,有的置於燈泡,熱水上讓蟲兒在冬天常鳴。
中國的這種養蟲文化,在中老年人中極普遍,青年的一代,是否還有許多人感興趣,我是不知,但回國逛逛花鳥市場,蟲俱越來越高級,明代的蟋蟀盆已成寶貝,養蛉蟲的器皿,也由玻璃盒,塑料盒變為紅木盒,象牙盒,以滿足土豪的虛榮心。養蟲逸情,修性的作用不知還剩多少。美國的紐約,舊金山華埠是否有華人養蟲,我也寡聞,或許忙著謀生,沒有這份閑情雅致。
好像是電影"末代皇帝"的鏡頭,身著中山裝的大赦後的愛新覺羅.溥儀來到故宮參觀,見四處無人,他躍上龍椅,從椅座下摸出個養蟲的胡蘆罐,剛開心之際,見一戴紅領巾的男孩凝神盯視,立刻把這胡蘆罐送上,不知此事真假,那男孩文革中會保留這皇帝的蟲罐麽? 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