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秦朝時,無錫是有錫的,大將軍章鄲造兵器時,驅使民工挖錫山找到過錫,後來老天震怒連年征戰,傷民太多,挖到後來,出了個"無錫"的巨碑,於是便成地名。
5 月10日周六上午8:40,我從錫惠公園南門進入這細雨朦朦中的公園,那綠出水來的霧中錫山,惠山似乎還未醒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這異鄉遠歸的遊子。那文革時的16歲少年郎,是兩個表弟陪著,由東南破牆處翻進來的,轉眼間已是花甲之人,山依舊水依舊,人不同。幾十年不見,這山倒是更美了,那花倒是更豔了,文革時的破敗已無蹤跡,"資產階級的後花園,""封資修的藏汙納垢之地"又正名為曆史遺產,著名旅遊之源,無錫的文化品牌。
風拂麵,雨拂麵,卻是不冷,雨中的遠山隱在霧中,倒有幾分神秘,幾分少女的羞澀。許久未見的故人,小老頭來了,那雲霧環繞的錫山,惠山,不以明眉笑目迎人,反是羞搭搭的,帶著醉人的春意,不知是何道理。或許,雨中的江南,那欲說還休的美,倒比美國人直白的愛更是動人。這也是見證了冬日京城肅殺,漫長枯黃的北國景色後,那乾隆皇帝急著下江南見證春天的原因罷。
沿著濕潞潞的石板路,跟著畫眉,杜鵑,柳鶯,八哥和許多悅耳的鳥鳴聲,盤延上山時,仿佛時光倒流,我不僅沒有出過國,留過洋,考過那麽多的試,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那看門的同令老頭,駕車街頭為後代,為晚年養老掙錢的出租車司機,下崗後擺攤修手表的紡織廠機修工。
其實人生的許多時候,就在一步之別,一念之差。如果當年我不是狗崽子,也進了工礦,那我是否會得過且過,隨多數人下崗,轉行,退休?若不是那年咬牙考研,後來咬牙考出國,說不定我也會是那公園內提鳥籠,打拳舞劍之人,那人生可真是要改寫了,與今日大不同的。
下鄉插隊後,雖說非人的政治壓力比城裏輕,可是幾年下來,年複一年的強體力勞作,難養活自己,見不到前途,也會使人抓狂。在那種枯糙無趣的生活中,伸手無助的精神壓力下,度日如年的境遇裏,我能否自強自力自省,難說,或許晚幾年回城,我也會在那裏和某個善良的小芳成個家,象農民般的生活,後來再求爺爺告奶奶回城,成為城鄉難容之人,多餘之人,到處打工養家。初中的男同學中,有兩個進了精神病院,也是悲哀。其中一位小業主出身,數學極好,至今隻要你報上學號,他必能講出你的名字。或許也正是那樣的個性,使他鑽了牛角尖,進入了渾沌世界,無法回來。
我在細細的雨絲中走去,好象幾十年的人生足跡就在身後展開,16歲少年至今的故事,也象茶花般璨爛,也象紫雲英,迎春花那般默然,灑滿過去的路。
三十分鍾後,來到惠山的古鎮小街,看著文革後造起的假文物和真文物混在一起,倒也說不出是"該"還是"不該?"文革中砸爛的真文物是不會回來的,造點假的古鎮或許是為了在舊址上憑吊真跡,記住曆史,或許是為了旅遊創收,或許是兼而有之。當年,是以那"革命的名義"摧毀了真跡,"破四舊立四新",後來曆史轉了個圈,才知道文物是文化,是曆史的沉澱,是遺產,於是現在又花錢,把假的舊的樹起來,供起來,掙祖宗的錢,讓後人也有個去處抒情思古,感歎人間無常。幸哉?哀哉?呼哉?
細雨飄拂的街頭巷尾,人是不多,不少店麵關著,說是租金貴,收入少,投資者轉向了。而不少做無錫湯包的,惠山豆腐花的店,也是雷同,一家賣黃橋燒餅,家家都賣,自我競爭,自相殘殺,結果古董市場關了,宜興紫砂店倒了,無錫泥人大阿福,麵人張還在,可都說自己正規,遊客便糊塗了,索性一個不買。
進了"寄暢園"的門口,雨下大了,仿佛從上到下漏個底朝天,浠漓嘩啦下個緊,躲在一家小茶館內,純飲茶,沒水果點心,也不炒菜,隻有聽雨看雨,難得清靜。店主又和我年紀相仿,似乎是個讀書人,在練正楷,又練狂草,毛筆在宣紙上沙沙作響,和著雨聲也有情趣。
另一位茶客入座後,也不喝茶,卻是呼嚕嚕睡去,惹得泡茶女士偷笑。我是看書,看雨,看窗欞雕刻,也是清閑。那家俱說是明清古董,坐不得的,每天要人搽,每年要上油保養,真是當寶貝了。"破四舊"時,外婆家同樣的家俱還不是六十八十的賣了,淮海路舊貨店裝了去,中國社會要如此大的破壞後,才能懂得價值,這代價也是太大了。
美國社會的強大,就是內亂少,一次內戰而已,中國社會的封建獨裁基礎上,雖然年年代代口上都在喊"萬歲,萬壽,"背後常搞"取而代之"的宮廷政變,你死我活的內鬥,不願也不會諧調整個社會的各階層利益,最多是權貴階層的利益達到一定的平衡,小民,草民,賤民的利益常被忽悠,而階級矛盾,貧富矛盾"積怨深重,""官逼民反"時,便揭杆而起,以暴力革命改朝換代。美國人有不滿,出氣閥多,對總統不滿,四年後,可以不選他;對議員不滿,也可不選;對一黨不滿,可選另一黨;政府官員手中財權少,不必擔心項目不批,財務上卡你。而收禮25元美金,便是貪汙腐敗,官員收入,其家人財產,政府開支,網上都可查,監督途徑多,伸手易被捉,"當官不發財"是整個社會共識。而中國上千年的的專權獨裁,中央管地方,管財政,地方不少項目都要書記批,也是世上少見的,黨政軍獨權,難得不腐敗,難得不謀利。"當官發財"是社會多數人的共識,台下反腐,上台腐敗,惡性循環,便成難改的社會頑症。
歐亞非美各洲,都有過封建王朝,都有過獨裁專製的曆史,正因為多數國家認識到這種體製的壞處,才會有向皇室分權的資本主義產生,才會有工業革命的生產力大解放。日本,英國,瑞典等國保留皇位,皇帝放權供養,避免內戰;法國,俄國是殺了皇帝,取消皇位,通過內戰重新立國;美國人沒帶皇帝闖美洲的江湖,但還有皇帝情結,求大英皇帝罩著,每年納稅。可是有事時,皇帝難請,收稅時來的倒快,而且是隨心所欲地增茶稅,民眾上街抗議時,又把一名17歲的少年打死,於是美國人終於痛下反皇帝,反集權大政府,反腐敗的決心,反出個三權製約的體製。正因為有了權力的製約,治吏極嚴,美國社會才會發揮個人的創造力,釋放了社會的潛力,調動了各階層的積極性,在教育,科技,體育,藝術等許多領域走在世界前頭。
雖說此地的福利,工資,退休金談判,工會罷工示威常常有,議會中圍繞修路開支,要不要加稅的問題吵個不停,但美國等許多發達國家,都是用直接稅的方式收集公共開支的費用,而不是象中國那樣,各種的稅務製定過程不是公開的,表決的人大代表都不知各個稅是如何定,為何定。美國社會的貧富問題,移民問題,醫保問題,犯罪毒品問題當然不少,但這數百年來的進步,強大客觀存在,無法否認。中國以前的"反對資本主義複辟",到底反掉多少資本主義成份,什麽是資本主義,還是沒怎麽弄清楚,資本主義許多比封建專製進步的製度優點,觀念知識,管理技術,倒被反掉了,複辟了國家封建主義,或者是抄襲了俄國的國家社會主義模式。
中國的明朝有了資本主義的萌芽,但內爭外患,更為封建專製,落後的滿族入侵掌權後,一下子使中國的經濟倒退了多少代,而閉關鎖國,更使新的思想,技術進不來,東邊的日本搞了明治維新,國力大增,中國還是守著祖宗老規矩不放,與世界文明脫節,與社會進步脫節,直到被人家打個鼻青臉腫,賠錢割地。
無錫是中國民族資本家的搖籃,榮家,顧家,錢家,吳家,鄒家等名人故居都在此地。明清等朝代達官貴人的養老之地,退隱之地,所以這"寄暢園"成為乾隆下江南的居所,也不足為奇,那大運河的龍船可到很近的碼頭停靠,轎子一抬,幾步便到。不過看著現在仿造的八抬大轎,卻感到失望,既不珠光寶氣,也沒氣勢,想來轎身四周應有龍柱懷抱,轎頂也有華蓋,寬大平穩舒適,這麽小是仿的不對還是當年的乾隆喜歡簡樸,也是不懂,看看坐上去也不會舒服。
可是,富商貴人的私宅能給皇上看中,也是祖上高香,欣喜若狂的光宗耀祖之事,皇帝免費住過後,也都提字寫匾讚上一番,下次可再來,而達官貴人因為皇上的光臨而身價百倍,得意非凡,趾高氣揚,開心借光多少代。
於是江南地方上更多的土豪富人,紛紛打破頭地急著找後門,拚路子,送寶獻物,賄賂籠碌皇帝身邊的太監,管事,采辦,下江南時千萬讓皇上白吃白住白拿,龍幸寒舍一番,保證要啥有啥,拍上龍屁一回,當一回貼身奴才。
不過數百年前的豪華標準與現代差遠了,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就有天地之差,看看當年的家俱,起居用品與現在的無法比。皇帝上朝後,在龍椅上危顏正坐,麵容死板,也是難過。英國皇室的規矩使嫁入皇室的戴安娜王妃吃不消,中國的封建曆史更長,規矩更多更吃不消,才更落後。
雨中的亭台樓閣,很是浪漫,很有江南的詩情畫意,住在裏麵的滋味如何,不知,想來太潮濕,沒空調去濕器,沒沙發,或許並不太舒適,可是看那廳房,都很高闊,四處窗戶打開,通風極好。每個花園都有戲樓,男眷女眷分別居住在東西兩院,主人房居中,前廳會客,後為居所,樓上臥室,樓下看書,倒也不錯。
可是那廚房卻在最後邊,有後門供廚子,雜役,傭人進出,蔬菜,煤材等貨物進出。看來,這前門是搞政治的,迎來送往各色重要人物,子女家眷,後門是後勤人員,生活內務之路,但"走後門"這術語,倒是很形象的中國特色之路。因為前門不好走,正規程序慢還走不通,便從後門走進,直抵主人居處,好處禮物從後門走才能笑納,這是中國人的聰明之處,而能走後門,並不是與下人同等,而是與心腹同義,要送寶馬,前門送去拒之,以顯清官本色,後門送上,便是主人自己買的,不是貪的,一前一後搞清,人前人後搞清,才懂中國政治,中國功夫。後門送到位,前門進去落座後,才能心照不宣說上話,主客心中明白,事情就有希望。
數千年來的"人情大如王法",官場行事的潛規則,潛台詞無窮,法律就會虛空,法治就難。漫長封建曆史帶來的沉重人治包袱怎麽解?此地有華裔教授說,先要由共產黨的專製集權,明君人治才會引入法治,於是海外的民運拍磚敲頭,還威脅恐喝,校方隻能派校警保護該教授,保護言論自由。
看那廚房在後,雖可避殺生,避髒亂臭,避油煙味,可是那燒好的菜冬天如何保暖,夏天如何防臭,祖宗們是否是冬日以棉套裹著,炭火煨著,傭人跑步,才能保溫;夏天是否用井水涼著,傭人提菜盒飯包快快送上,才可保鮮,也是推測,因為看那廚房處有口井,依此瞎猜。
寄暢園的設計,倒是典型的江南園林風格,螺螄殼裏作道場,一步一景,垂直發展。明明聽見聲音,走過去卻不易,但假山池塘,亭台樓閣,應有盡有,可休閑可開會可看戲,也可藏兵。蘇州的嚴家花園也是乾隆下榻的另一處私人莊園,有禦匾有劉羅鍋的睡房,但跟著皇帝南行的大小官員,責任大,事煩,日子不會好過,或許難睡好的。
乾隆七下江南,必然擾民無數,花費無數,是否帶動了造訪地區的地域經濟,還是增肥催富了無數土豪,馬屁者說"賢明聖上","體查下情","親身陛恭,造福鄉鄰,萬古留名。"反對者說,"純粹作秀,勞民傷財","公費旅遊,後人多情"。反正已成曆史,可編戲可入畫,飯後消閑吧。
寄暢園內有不少秦少遊的字碑,寫著他當年的詞作詩句,那字很是清秀瀟灑,很耐看,可惜時間有限,想去看阿炳的二泉,匆忙的拍了幅,即離開了。
貧病交加的瞎子阿炳華彥君,是在"天下第二泉"邊的小房內拉琴的,那房子還是修舊如舊,幾張條凳放著,好象他會在那月夜回來拉琴。聽客圍著,到好處喝聲彩,丟下些銅板,下雨天人是不多的,或許吃飯就困難了。生意好的時候,五香蠶豆,花生,豬頭肉,就著黃酒,便是他的享受。有才氣的民族音樂家常常於困苦中掙紮,那種情況下寫的曲子,倒比藝術家本人更有生命力,能傳唱感人多少代。養起來的禦用文人,生活無憂,靈感枯竭,"就是好來,就是好"的標語歌,語錄歌,愚民歌盛極一時,便是文化的悲哀。
蕭邦,舒伯特,莫紮特,貝多芬,凡高,塞尚等多少外國藝術家也是一生掙紮,中國科舉兩千年,出了四百多狀元,可是曆史卻偏偏記住了落第的浦鬆齡,曹雪芹,吳承恩,施耐庵,羅貫中,還有這瞎子阿炳。
雨中的惠山錫山,有著別樣的美麗,江南特質的嫵媚,雨聲,霧影,風聲,新清悅耳賞目。可是想到吳越之戰,三國之爭,秦漢內戰,數不清的征戰,權鬥,以及文革中的文物古跡,名祠名園的大災難,真希望今後的人能以史為鏡,以民為重,珍惜家園美景,造福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