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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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八月

(2013-08-06 13:21:44) 下一個
 

還記得那年的八月,山河一片紅的時節,你和五萬民眾,漫天遍野的向羅湖口走去,因為最高的說開放邊境了,於是在鐵路局工作的你,提個小包,裝幾件衣服,幾百塊港幣,一點美金,餐風枕露,夜棲林間,渴飲山泉,來到與香港一箭之隔的羅湖口。
 
邊防端刺刀問你,為何而去,你說"吃不飽"。當邊防說,"不許回來,回來我開槍打你!"你低頭無語,如果不是經曆躍進年代的大饑荒,文革年代的大瘋狂,有誰會背井離鄉,踏上異域?你知道你此生不可能再當鐵路調度,你知道你此生不可能再用你工學院的學位,你知道扛土包,洗碗炒菜,送外賣,會是你謀生的手段,你知道無親無友,鄉思鄉愁,赤手空拳會是你的苦境,然而你見過了太多的報國無門淚眼,比饑餓難忍的屈辱,同胞間的孽殺,你明白內鬥內戰,出不了強國,你知道對文化的討伐,更會使民族落後,但是你的力量微薄,無法抗衡億萬人的瘋狂,無法抵禦民族的劫難,於是你一步一回頭的走了,告別你的老父病母,告別你的弟妹親人,頂著難民的賤名,頂著"偷渡"的罪名,不能回頭了。和套著汽車輪胎的外語教師,和背著女兒的農婦,為了擺脫"黑五類","臭老九"的罪名,為了替後代翻身,踏上了離鄉的路。
 
當你和那數萬人擠在鐵絲網圍起的難民收容所時,你是那麽心酸,無助,還未開始的異鄉之途,立刻以那種冷酷勢利,向你展示了無情。可是,當你見到了父親的港警同事,住進了警員公寓,你感歎命運的無常,慶賀你的幸運,可是你也知道,路在腳下,路還很長,於是你和其它難民一樣,第一個工作是碼頭扛包卸貨,小跑一樣的拚著體力,渾身散架般的狠睡,仗著年輕,仗著能吃苦,汗灑八瓣地鋪出新生。
 
貨莊的老板,見識了你的不同,你的顏體,你的談吐,你的辦事能力,不得不使他刮目相看,讓你做個工頭,讓你寫個報表,兩年後成個小監工,與外人打交道也是你的強項,可是你不會蹲在這貨莊裏一生,70年你來到舊金山闖天下,打起餐館來,你的大廚手藝,作點心的手藝,使你被幾家老板爭聘,可是兩年後,你和香港認識,美國再逢的太太結婚後,自立門戶,拖著剛出生的女兒忙個不停。炒菜之餘,聽著女兒的兒語,妻子的笑聲,拂平了多少艱辛。可是那年八月的一次偶發事件,使你的人生又出現一次巨變。那晚的收工路上,你和妻子一路歡欣,談著今後的計劃。突然,暴豆般炸響的槍聲,從路的兩邊響起,子彈擊打車門車身的砰蓬巨響,使你和妻子不約而同地撲在女兒的身上。
 
到紐約去吧,到華盛頓去吧,為了給女兒一個安寧,為了給小家一份安寧。轉眼間,又在紐約,華盛頓幾年,女兒成了小姑娘,但餐館太多,競爭激烈,成本太高,"到中西部去,到密西根去!"於是,幾番考察,多次權衡後,終於來到安娜堡,獨樹一幟,最早開出了飲茶的港式早點。93年的8月,我和夫人帶著未出世的女兒來到你的餐館時,排隊的食客需等多時,你的夫人說"孕婦優先。"於是我們在門邊的第二張桌子坐下,腳踢門背拱門的女服務員不僅是我妹妹的同班,又是小舅子的同事,還是我的同宗同鄉。離去時你夫人送我太太點心,又叮嚀她當心,96年4月10日帶女兒,父親重返密州後,第一頓飯又上你的飯店,你的夫人見到我們一家,叫你出來見麵,大家一見,如同故人。以後每年來往幾次,卻成朋友。
 
接下來的時間裏,你請我們在你就醫時翻譯,我們和朋友聚餐時,常常造訪你的餐館,雖然生意上下起伏,我們從不要求打折,但你總給我女兒多一個蝦球,多一點菜。你的弟妹也和我們相識了,同一代的人,共同語言更多。也插過隊的你妹妹妹夫,會唱同樣的歌,笑起同樣的事。你常對你的弟妹說,我有毅力,也是初中生的底子,文革後考研考出國讀博士,你希望你的女兒,侄子侄女多讀點書,不要隻做生意,隻想錢。平時有空擺龍門陣時,你不僅告訴我你那年的故事,也會講普希金,契可夫,托爾斯泰的作品,也唱俄語的老歌,你的男低音倒也出色,俄語十分標準,樂感也好,餐館老板中少有。
 
後來你的女兒大學畢業後,紐約,費城,芝加哥都工作過,最後卻是到香港工作,粵語,英語,漢語,法語的優勢,幾年大公司工作的經驗,使她在香港如魚得水,想不到當年偷渡去香港,又跨洋來美,以為和東方,和故國遠了,轉了一圈,要看女兒全家,還要往香港那裏跑。2004年,你宣布驚人決定,你和夫人退休歸港,此地餐館由弟弟打理,因為你們還是香港居民,還可享受醫療福利,而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生活方式,氣候,還是給你許多便利。
 
別也依依,你的家具,彩電,屏風都送給了我,美洲豹跑車折價優惠了我太太。我們在美國牛排店的晚餐,卻是最後的聚會,四個月後你們從香港回來後,神高氣爽,說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那裏的飲茶早點,比你的水準高出許多,晚上泡澡按摩,卻是神仙日子。
 
可是2006年的八月,卻傳來你去世的消息,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仿佛是感冒發熱,卻是胰腺癌晚期,肺,肝,骨胳,腦部都有轉移,接下來是昏迷不醒,你說要我寫的你們那批人的故事,都隨你而去了,隻有我現在能寫的零星往事。
 
每當我開著你的美洲豹跑車,經過你曾經的餐館,仿佛你還會從那門裏出來,大嗓門向我招呼。女兒經過你的餐館,還說那蝦球好吃,每年鬼節,那外婆(你的夫人)總給她許多糖,可惜你聽不見她彈柴可夫斯基,拉赫馬尼諾夫的協奏曲了,你說俄羅斯民族的偉大,在於他們能把痛苦變成歡樂,把沉重變為音樂,把愛變成永恒。
 
我知道多年的辛勞,給了你糖尿病,骨刺增生,關節炎,椎間盤突出,渾身不少病,卻不知道是癌症不讓你見到第三代,不讓你安渡晚年,享受晚年。我還是聽見了你的笑聲,對命運的戲劇性發笑,對人生的趣事發笑,對人生的無常發笑。我寫下這些文字,深感沒有更多豐富的題材使之更為豐滿,可是不寫,不為你寫一點,心裏難安。
 
今年的密州八月,天氣格外涼爽,仿如秋時,已是七年了,你在天堂不會有偷渡時的惶恐,扛包時的疲乏,聽見槍聲時的緊張,我願輕風帶去我的一份思念,化作細語,回蕩於你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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