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皮蛋

９0年初，鄰家小女孩法國皮蛋二十天大的時候，便由我家丈母娘同誌照看。在學生宿舍中，她的父親是計算機係碩士生，標準美國白人，她母親從法國來邁阿密旅遊時落入了愛河，又剛開了一家理療按摩診所，不得不去過問許多雜事繁事，接待病人。因為已有個一歲的大女兒，在工作，生活壓力下，隻能把這小的托出。

我的妻子和法國皮蛋媽一樣，對美國的了解也隻是三年，常常思念家鄉，思念父母親人，雙方一 談，相見恨晚。皮蛋媽知道我們沒小孩，非常喜歡小孩，丈母娘又是兒科護士出身，我老婆做過醫生，夜班後也在家裏，萬一有緊急情況，她能處理解決。況且隻隔了三個門，因此提出請不會英語的丈母娘照看二十天大的嬰兒，那丈母娘正閑著寂寞心慌，小嬰兒吃了睡，睡了吃，語言要求不高，倒是專業對口。而且因為都是窮學生，靠了點獎學金生活，有時皮蛋媽看小孩的錢都無法及時付清，我們也能理解，所以皮蛋媽媽放心。

那天我回家，一進門剛喊了聲，＂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丈母娘便躡手躡腳的走出，＂噓噓，噓噓＂地要我禁聲，跟在神盜盜的母娘後麵，躡手躡腳的，大氣小出的來到我的臥房，見到我的床上已被丈母娘用幾個枕頭，毯子圍成一圈，中間明明是個童話裏的白雪公主，金發，長睫毛，白裏透紅的皮膚，高鼻梁，櫻桃嘴，一對酒窩，十足的小美人胚子。＂啊呀，哪裏來的呀？哪裏撿來的呀？＂丈母娘又是鬼頭鬼腦，噓噓連聲地走出臥房後，才告訴我是隔壁阿林家的小孩，需要照看，六點時她的老爸會來領。

六點正，那位沒錢的RICH來接小毛頭時，又是＂沒得錢，下次把你嘍。＂＂沒得關係，小把戲很乖，好玩嘍。＂以蘇北話對法語，也是＂好嘍。嗯偶＂十分有趣。安慰沒拿到錢的丈母娘後，看著這位不到三十，已是謝頂，中間精光，隻剩農村包圍城市的老美把小女兒放進小籃子裏，輕輕而去時，不知為什麽，我不大喜歡這位老美，他眼睛忽閃不定，眯眼時精光賊亮，講話曲曲彎彎，顧左右而言它，不是誠懇坦蕩之人，錢少不必氣短，不必遮掩，似乎太做作了。沒他老婆實在，跟我一起喊丈母娘＂阿婆＂，再三＂SORRY＂。丈母娘雖說 OK, NO  PROBLEM＂, 背後卻告訴我 ，這星期第三次＂沒得錢，下次把你嘍。＂為了避免第四次＂下次把你嘍”，有時候我便攔住阿林，把錢給她，讓她再給丈母娘，可以少聽丈母娘訴苦，耳根清靜。

阿林幾次很不好意思，連連道欠致謝，我們對她說，老公畢業後找到工作，美金大大的，她的診所出名後，票子大大的。我們去她的診所看過，確實開頭難，有時幾天苦等，沒有一個病人，有時一天七八個，每人一小時按摩理療，滿頭大汗，又雇不起秘書接電話，一會兒說對不起，接一個，一會兒又說對不起，再接一個電話，使病人很不開心。有時阿林累得苦得哭了起來，讓我老婆也陪她哭，浪漫的旅遊，浪漫的故事，結果不大浪漫，我這樣的人即使有賊心，也沒賊膽，借個膽也不行，沒意思。

有時皮蛋媽媽把大的皮蛋也送來了，那位大小姐剛從法國回來。拉屎叫卡卡，肚餓叫苦苦，把母娘弄暈了，對她急叫普通話，以為是鄉下來人，＂啊呀，儂苦我也苦，好了不要哭了。啥？早上見麵叫我笨豬，不作興的，替你們看小人，還喊我笨豬？沒良心的，哎。中國人被人欺負，真無勁，哎，哎。＂嗬嗬，告訴她這是法文，笨豬是你好，你好是笨豬。OK，OK，反正笨到家了，大家一起笨吧。好好好好，笨豬笨豬，老豬中豬小豬，跑到豬窩裏了。而且她見了該叫＂歐拉歐拉，歐拉米狗＂的西班牙人也叫人家笨豬，把別人笑死，說丈母娘有語言天才，丈母娘越加得意，＂我小時候英文學的交關好，肥雷媽騎，古得莫寧。死刀撲，死立撲，都曉得，毒曉得呀。＂

反正開心就好，笑比哭好。有時她推小皮蛋出去，兼帶批發點各國外語，＂阿列複得塔切。＂＂殺衣額那拉。＂＂抄。＂＂冬達。＂＂窩心哈拉梭。＂滿載而歸地寫在筆記本上。

轉眼之間，小皮蛋開始學步了，腿雖軟，站在學步車裏，可立可坐，兩腳用力時便象螃蟹般地跑個飛快。丈母娘還用上海話叫她”皮蛋，過來”，她立刻應聲，蟹一樣的斜著過來了，丈母娘張著自己的嘴，喂她爛糊糊的美國嬰兒罐頭時，對她說，＂啊，啊啊，把嘴巴張大，吃你的戇飯，一點味道也沒有，不如我們科裏的豬肝粥，傻吃嘍。戇吃嘍。傻吃吃。戇吃吃。傻吃戇吃嘍＂把個法國小皮蛋逗得張著個嘴，嗔著個塗著一道道黃糊糊的花臉，一蹦一蹦地笑。大的皮蛋，還有個男孩，嘉西瓦也來了，三個小孩一起玩起來，叫起來，六根無法清靜。

不過丈母娘每周數錢時，倒是開心了，”比我國內的工資多了，今天發工鈿，我請客吃飯。”但付賬時還是我掏腰包，你帶回國內好好用。好好，下次下次。她便立刻應聲，法國皮蛋姐妹倆，我們也帶著去吃飯，老婆夜班後可以有個安穩的覺，醒來後再去扒分，繼續不革命，幹點資本主義。

９２年初春時，皮蛋爸畢業，找到程序員工作，帶上領帶，穿上西裝，鳥槍換炮，苦盡甜來，最後一次來接大小皮蛋時，把她們親了又親，胡子刮了又刮，弄得兩個小人磯磯噶噶，笑個喘不過去，又要我親她們的肚臍眼，吃其大姆指，不知是法國人的風俗，還是她們的獨門小計，反正皮蛋爸媽不反對，她們說我會親，磯磯噶噶的笑比哭好。又要我再裝一次大老虎，嗚嗚驚天動地亂叫，她們又學小老虎，嗷嗷嗷嗷，緊跟我身後連叫帶爬。然後與他們夫婦擁抱，法國式要親三下，左右左，把你當自家人，RICH的鋼鬃胡，不比小時候迎接的伏洛西洛夫元帥的鋼鬃差，疼上好一陣，反正入鄉隨俗，西洋鏡看看，試試。

他們搬去另外一個城市後，有半小時的車程，還是常來常往。＂外波＂走時他們也專門送了禮物，他們法國父母探訪時，大家也聚聚，吃點＂保肥＂的自助餐，後來93年老婆懷孕，皮蛋媽媽帶了大小皮蛋來看，讓大小皮蛋看看老婆的大肚皮，說有個小人躲在裏麵藏貓貓呢，兩個月後會出來和你們一起玩的。那對皮蛋姐妹大吃二驚，我們以前也是這樣的嗎？都是。我們這麽大，怎麽鑽得進去，憋死了。你笨呀，生出來時都是那麽一點點大的，都這樣一點點。我爸也是？是呀。他不乖，亂動，頭發都磨掉了。皮蛋媽又拿出那個小城市的報紙，她的寶貝女兒們的玉照正在頭版，是遊行隊伍中的女王，好不得意。

93年12月我女兒來臨，我是黑袍加身，94年忙著找工作之餘，又傳來皮蛋一家的消息，說皮蛋爸失業了以後，滿頭是包地急著找活，育兒養家，房貸，把人弄呆，皮蛋媽的理療診所剛有點起色，但忙個連軸轉。95年三月，皮蛋爸找了九個月工作的成果，卻是找了個大他許多的富婆醫生，他們搬到了一起，皮蛋媽無法付房貸，要帶著兩個小的住朋友家了。真是厥倒，那不富的RICH雖然花心，但是十分的喜歡一雙女兒，總見他帶著皮蛋們在學生區，公園，動物園玩。

以經濟基礎裁決愛情的命運，那是無奈，是苟且不是愛情。但阿林說了，她甚至願意讓他們保持情人關係，隻要不定時的來看小孩，付些生活費，她也算了，忍了。可是那位老醫生，比RICH大了15歲的富婆不幹了，要RICH一刀兩斷的和皮蛋媽離婚，和她結婚，可以讓RICH不定時的看女兒們，可以付生活費，出席女兒生日，畢業典禮，但必須和這妖婆子住在一起。87年邁阿密旅遊時的浪漫故事沒熬過七年，便成了悲劇。

皮蛋媽托我們在她和皮蛋爸辦離婚手續時，能帶著皮蛋姐妹倆離開，雙方都不願意讓她們看見皮蛋爸搬出小家，母女三人搬到別人家中的傷心的一幕，因為六歲的大皮蛋對其父親的依戀特別嚴重，晚上會急喊：＂RICH， RICH，DON’T， DON’T LEAVE！”, 令人心酸。而我們正好要帶一歲多的女兒去多倫多，尼亞加拉大瀑布，撒哈拉非洲獅動物園一遊，於是皮蛋父母寫上公證後的委托書，交上皮蛋姐妹的護照，行李後，便與皮蛋們吻別，讓一對中國黃麵孔帶著兩個法國小姐妹，向東向北登上旅途。

皮蛋姐妹不知內情，還是興高彩烈地向父母揮手，不知回來後便沒了父親，這種傷害有多深，能否恢複。RICH還是親了女兒，緊抱告別，他能如此拋妻離女，想來是狠心的人，冷酷的人，但他的神情也是非常的黯然，和我拍了一下肩，沒用鋼鬃胡。皮蛋媽的眼淚幾乎滾出，背過去還是沒忍住，悄然而下。但皮蛋姐妹卻和我的女兒一起喊著，＂BYE BYE ＂絕塵而去。

一路上，她們並不挑食，為了趕路，吃點隨車攜帶的餅幹，飲料也是無妨，甚至到了多倫多中國城，比我女兒還會吃中國飯，炒麵，炒飯，蛋花湯，蔥油餅統吃，看得隻吃黃糊糊美國罐頭的女兒直笑，怪不得一位老華僑說，中國麵孔倒不吃中國飯，洋麵孔倒吃得這麽香，又問不是你們的吧，她們的父母沒來？我們隻能支吾過去，不願用中文說出離婚兩字。

到了撒哈拉非洲獅動物園時，皮蛋姐妹更是樂不可支，且不說長頸鹿從窗戶縫中伸入個巨大驚人的紫色長舌，卷起薯條時引得三個小人鬼叫，尖叫，怪叫，當那悟空孫的十八代灰孫子，不美的猴王用那光屁股，紅屁股坐在車頭上時，更引得皮蛋們大笑，＂他裸了 (HE’s NAKED)，沒內 褲呀！(NO UNDERWEAR)”女兒，老婆也因為她們的笑而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得樂且樂吧。

在旅館的三個晚上，因為都有遊泳池，皮蛋姐妹，我的女兒，便下餃子般地穿著救生衣去撲通，激起了水花，激起了笑聲。當我加入＂革命隊伍＂後，不必唱＂馬賽曲＂，皮蛋姐妹立刻向我遊來，要我象她們老爸那樣，把她們舉起，扔入水中，一遍又一遍，笑聲連連。我剛感到手酸，開車一天很累，想偷懶時，老婆悄然耳語，她們的父親不會再和她們這樣玩了，你堅持一下吧。我咬牙苦笑堅持，多子女的福，顯然少於苦。兩個法國小姐妹不說卡卡，苦苦了，可是想到她們麵臨的家庭破裂，我心裏倒想替她們哭了。

95年從加拿大三月回家不久，我便去佛羅裏達大學做博士後，皮蛋媽，皮蛋姐妹的消息還是時常傳來。六歲多大皮蛋難以適應無父愛的生活，常常惶忽，發呆自語，四歲多小皮蛋還好，磯磯複磯磯地嘮叨托兒所的事，不象大的，老問什麽時候爸爸會出差回來接我們，我們什麽時候和阿姨再見，後來又問，老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有了女朋友了。皮蛋媽隻好打電話給我們，讓我們描繪一下奧蘭多迪斯尼樂園的有趣，米老鼠，唐老鴨的可愛，回味一下加拿大旅遊的快樂，大瀑布的水勢，唐人街，CASAROMA城堡的風景，野生動物園內動物環繞的趣事，轉移她們的注意力，小皮蛋倒是很快的高興起來，因為我們邀請她們聖誕來訪，大皮蛋則說她不知道老媽是否有錢買機票，不願盲目樂觀，又吃空頭支票。悲也。

皮蛋媽一人拖兩隻小油瓶，累極，曾想把小皮蛋送我們領養，但真的吃了軟飯的RICH堅決不同意，第一我們已有自產的女兒，第二我們剛搏出來，經濟基礎不行，第三文化背景相差太大，難得吃幾頓中國飯香，長期以往不行。第四五歲多的小皮蛋也懂事了，失父再喪母，難以康服。我們也同意皮蛋爸的意見，無法感情用事。後來似乎是富婆醫生為了招安收心，每月增加撫養費，按收據開支報銷育兒費用，包括請家教，上補習班等。

96年四月九日下午四點十分，我們開車返回密州後，皮蛋媽帶了兩個大小皮蛋姐妹，專程來看望，96年女兒十二月生日時她們又來慶賀，一起去＂兒童王國＂鑽隧洞，投小球，玩遊戲，哈哈嘻嘻笑翻了，恢複了兒童的天性。人生有陰雨天不怕，隻要在心底還留著一小片純靜，碧藍的童心式的天空，生活不會絕望。

玩累了以後，回到我的家中，女兒跑到我身邊要爸爸拍拍睡午覺，皮蛋姐妹也坐上我的腿要求拍拍睡，我對女兒唱歌時，她們也聽著。老婆和阿林在客廳裏嘮著家常，一會兒，三個小姑娘就睡著了，小皮蛋的口水都流到我的手上，她的大皮蛋姐姐，也歪著頭枕著我的腿睡著了，壓得我腿麻。她們的睡姿很是有趣，使我看了許久。晚上去吃自助餐時，女兒隻吃了五個冰激淋，凍得直叫，皮蛋姐妹卻幾乎樣樣都吃，說是半年多沒吃過了。

97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日，我們買了房，12月慶祝我女兒生日時，皮蛋姐妹進了大房子後，開心的四處亂跳，又和我女兒一起，追著三個月大的小貓玩。皮蛋媽的朋友半年前因肺癌去世，母女三人搬到兩臥室的公寓居住，離以前的學生宿舍不遠，皮蛋媽說每天上班經過那裏時，還想起當年的情景，＂外波＂推著小皮蛋，跟著嘉西瓦，大皮蛋，在那開滿梨花，海棠的路上走來，一片清香。

2002年秋天九月，大皮蛋由富婆醫生出資，去天主教的私立高中念書，2006年畢業後，不願上大學，寧可去修路，當建築工人，同時與一名女人同居，不知是報複父母，還是其它原因。2008小皮蛋高中畢業時，錄取北密一所私立大學，有全額獎學金，學的是環境工程，喜歡野外，農場工作。在她五月三十日星期五的畢業派對上，她的父親RICH和那富婆醫生也來了，但很少有人和他們搭腔，那富婆怕我不知她是醫生，對我介紹她是＂大狗頭某某某＂，我是點頭幾下皮笑肉沒笑。皮蛋姐妹，皮蛋媽和我用力擁抱，許多記憶中的往事又栩栩如生，似乎又是那粉紅的嬰兒靠在我的胸前，捏著小手，親著小手，還親著有點酸臭的肚臍眼，哈哈的笑聲還是環繞在身邊。

上星期六，皮蛋媽和小皮蛋又來了，四菜一湯招待，她們吃個精光，還帶些其它的炒麵，炒飯給大皮蛋吃。大皮蛋的同居者搬出去了，大皮蛋喜歡在飯店打工，與父親不講話，不來往，大皮蛋的生日禮物由小皮蛋從她父親處帶回，沒有感謝的回執。２０歲的小皮蛋和大學男友有時住在一起，皮蛋媽的診所評為蘭辛十大傑出小企業。可是皮蛋媽說，小皮蛋結婚，找到工作後，她就回法國去了，和她的八十幾歲的父母渡過餘生，美國是她的人生戰場，愛情的滑鐵盧，傷心之地，女兒如果想她，就帶上全家，或者還有外孫們，去法國看她。埋有她的胞衣和列祖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回到故鄉，她才會有家的感覺。離婚後她也有過男友，但無法婚嫁，拖付終身。

和她們母女告別時，我們又擁抱，親吻了許久。異性間的吻，有色情，有親情，而和她們的輕吻，卻是種信任，卻是種感動。人生的幸福有時不在得到，而在於付出。

五月的鮮花，又要開遍四野，那蘭辛克拉瑪佐的小街上，鋪滿了丁香，海棠，梨花的小街上，還會走來皮蛋姐妹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