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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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

(2011-05-12 07:14:31) 下一個

星期一早晨八點半 剛到辦公室,窗外天藍雲淡,陽光明媚。九點十五老板來到後,要我進她的辦公室,一起打開美國國防部對科研基金的申請答複。隻見老板的手指抖呀抖的,大家的心都是頻率很高的跳呀跳的,看著老板同誌抓起鼠標點擊信件箱,打開文件時,那一刻的時間雖然隻是幾秒,卻有幾十倍的時間那麽長。在屏聲靜氣中,大家的眼睛都掠過稱呼,直接落在了第一個子母上,C字剛入眼,老板便是一聲急叫,尖叫,怪叫,即刻坐在椅子上,捂住胸口叫著:"上帝保佑我了,我幸存了。(OH, GOD BLESSED ME! I SURVIVED! "

看來老天爺沒有凍死瞎眼雀,95年就是助理教授,16年後還是教授助理,大學畢業於霍普金斯,博士畢業於加州理工,卻在97年出車禍,昏迷三周,三年不會邏緝思維,06年時才有個RO1的老板,在今年6月30日RO1即將到期,手頭又沒有多少過渡研究基金的白發老板,在最後一分鍾,起死回生了,又可喘氣兩年。

而在一周前,她還在向係主任苦苦哀求,看在多年同事的份上,兩年來發論文四篇(去年兩篇,今年兩篇)的份上,"拉兄弟一把。"而係主任在權衡利弊關係後,同意出錢維持到年底,一方麵國防部的基金申請近日有消息,一方麵國家醫學研究院的基金申請,另一個五年的百萬RO1也將在六七月見曉。所以係裏出資,讓她完成手頭的今年第三篇文章,也是有理有節有人情味。

美國的24年生活中,都是 在 大學裏渡 過的,見過多少實驗室的關門開門,多少豪氣淩雲的年輕教授,從哈佛而來,從麻省理工而來,從芝加哥大學而來,有成功的,也有不少苦苦掙紮後關門了事的。美國社會搞科研的,不能吃老本,五年前在"科學","自然"頂尖雜誌上發了文章,當然可以高興一陣,來之不易,好文章是社會認可的標誌,能帶來大筆科研基金,能有利於提職提薪,相關個人利益,相關事業前途,這是根本所在,開心的主要原因。

但是這種榮耀,不能象在中國那樣,享受那麽久,拿個諾獎畢生受益,有個政界領袖撐腰則一輩子不愁。美國教授的職位上去了,工資上去了,血壓,血脂,白發也上去了,其它教授的競爭,妒忌心更是上去了。於是不但要埋頭苦幹,還要會抬頭看路,見了腿粗的也要會笑,即使是肉不笑也不要緊,與關鍵教授的關係不妙,日子也不好過,那怕不關痛癢的聊天,打哈哈都是要緊的。如能在中國人麵前打打美國牌,請係主任去中國當個客座教授,吃好玩好喝好,申請個基金,又請些中國教授來美國轉轉,自然風水順,人氣順,好辦事了,提職提薪路上的障礙當然少多了。

可是我的 這位美國老板,人事不精,關係不太靈,每天淩晨三四點到辦公室,下午四五點下班,苦幹是苦幹了,但和係裏的科研主流,係主任的興趣不一,也是另類,更何況那方法是傳統的細胞生物學老方法,沒有多少現代的分子生物學,遺傳學的基因克隆技術含量,顯微鏡下數 來數去,最多跑個 電 泳,比 較 蛋白 質 的表達含量,信息表達含量,加點老鼠 腫 瘤治 療實驗 ,便是大功告成。

和老板寫完美國國防部的申 請 後,我是自 覺 希望渺芒,已在 尋 找退路,但 這 個基金申 請 ,卻是係裏第一個" 陰謀 得逞"的奇跡, 絕 地而後生的奇跡。老板成功後,把 這戲劇 性的 過 程到 處 宣 揚 ,甚至 還 把那國防部的信件印出後放在桌上, 讓 "全係人民都知道"。

人生中的柳暗花明,死而後生,在中國時經曆了好幾次。12歲母親去世,父親隔離審查,那是第一次黑暗的人生,幾乎是十八層地獄,沒有一點點光明,沒有一點點前途。父親從65年的市勞模,變成了蘭衣社特務,走資派假黨員,真是天上地下的翻複。妹妹6歲年幼,祖母68歲年老,全家的擔子一下子落在了肩上,似晴天霹厲,似三九嚴寒,人呆了不會笑了,不會哭泣,沒法悲傷,沒人訴說,走在春光明媚的淮海路,複興路上,心裏含著堅冰,凍徹心肺,如行屍走肉般地走著,吃無味,睡無眠。

花季的年令,垂暮的心靈。想死,不想活,人生豈止是個苦海,而且是活的煉獄,可是因為是唯一的兒子,全家的頂梁柱,扛不住,倒下去,也是不甘心,嚴父不可親,卻不是壞人,多年來有目共睹,一直工作第一,妻子病了,不陪不送,讓她自己拿個中央組織部的介紹信,全國各地的看病去。兒子未滿一歲,沒保母時,留下吃的,喝的放在座車上,開檔褲下放個痰盂,鎖在家中出去工作。真的拋妻離子了,工作第一了,雖然結果不靈,打入不得不用,不得重用之類,可是這種認真的工作態度,我是一輩子沒學會。

後來為了改造自己的罪人,狗崽子身份,去了農村接受再教育,戰天鬥地三年半,修了淮河,濉阜鐵路,打了機井,看過瓜田,隻是五好社員,身不強體不壯的,難以引人注目。而父親的問題一直沒解決,不是特務,說有特嫌,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年年掛著,接受牛棚勞動改造,群眾監督。72年2月初,說是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官帽是有了,越來越小,是控製使用的外語附小負責人,和文革新貴的子女們,混在一起,聽老師們講課,排課,"韶山水呀,革命的水。"弄得我女兒多年後見了那英文發呆,什麽是"REVELUTIONARY WATER?""WHY CALL REVELUTIONARY WATER?”但在鄉下的我,並沒有因此而高興,前途還要靠一鋤頭一鋤頭啃出來的 ,而患過急性胃出血,體重由一百二降為八十斤的我,不知拚不動體力後,會有多少前途。每天一毛二工分,會有多少前途,山芋吃得吐酸水後,能有多少前途,招工,參軍幾次沒門後,會有多少前途。

然而,2月15日,說是要招第二屆工農兵大學生了,2月18日下午四點,通知我連夜去縣城體檢,說是被推薦上大學了,下午六點離開後,三十六華裏的路,摸黑步行而去,半夜到了,寄宿於農機廠朋友家,第二天麵試時,合肥工大,安徽大學的老師見了我的擋案一看後,立刻推到一邊,而一位矮個的女士,直盯著我問我父親的情況,家庭的情況,尤其叫我把我父親的名字寫給她看,而下午體檢時她也來了,有人用上海話問她好,她用普通話回答,我疑惑她為何要隱瞞她的來處,而看我的目光,卻是久違的關切溫暖,沒有歧視。

2月23日上午下著小雨,正和幾位插兄弟們打牌,一位女生來訪,伸手送上一份褐色的信封,另一位被推薦上大學的高中生插兄,局長兒子,上將侄子伸手一把取過,一看名字,臉色一暗,轉手遞給了我,我的心兒此時幾乎跳出喉嚨,一把撕開,直看落款,”複旦大學教育革命組”的紅色印章居然入目,不敢相信,又看幾遍,再遞給別人過目,腦中轉不過來,"不要改造了?要回上海了?真的是上複旦大學?不再是狗崽子了?"2月27日上午在生物係107教室內坐著時,還怕有人一把把我拎起,說是搞錯了,讓我混入了革命隊伍。家中有三個新四軍右派,一個反革命"國民黨特務"叔叔的,怎麽能混入工農兵大學生的隊伍,全班二十人,不是鐵姑娘隊長,就是營教導員,再不濟的也是生產隊長,憑什麽我可以坐在那裏,柳暗花明頭發暈,心中揣測難安寧。

以後的"上管改","開門辦學"深怕落後,深怕不革命,水平不濟,熱情很高,做事賣力,想要入黨。可是想過頭了,不懂抓關係,跟對人,糊裏糊塗地得罪了班裏的老大,老二,聽話的團小組長入了黨,聽話的團員入了黨,工宣隊對我的評價是,基本上的小資,於是入黨夢想徹底地完蛋,泡湯,真鬱悶的想去西藏好好改造,證明自己的革命性。

1975年7月8日,又接到一封褐色的信封,"複旦大學人事處:按照中發教委1975(某號)文件的國家分配計劃,你校生物係接收一名應屆畢業生,姚某某,蘇州人,生於19XX年X月X日,請於7月15日前報到。此致,敬禮。複旦大學人事處”。老父親怕我再要革命再要去西藏入黨,立刻買票去北京,對他而言,兒子已是身邊唯一的親人了,一月22日祖母病死,三月8日妹妹遠去黑龍江,真的幾十年革命後孤寡一人也是難過,但其實他倒是不必擔心的,我已被高教局的一位父親熟人說通,為了入黨去西藏,也沒多少意義,老父這些年一人當爹當媽,又經曆了牛棚的六年磨難,幾次隔離審查,被各種罪名鬥個死去活來,十分的不易,看看他的滿頭白發,都是鐵證,不該隻顧自己,應該想想老爸了。

1975年7月10日到北京後,父親說是想讓我看看當年在台基廠,金魚胡同的舊址,實際上他極想見見當年的老領導,述說一下這些年的艱辛,可是有關人士沒說見,也沒說不見,7月12日晚上閑聊時,父親的一些朋友都勸他還是不去見吧,我見到父親的目光瞬間變得非常暗淡,我明白多年來他咽下的是何種屈辱,難堪,被紅衛兵打落眼鏡,墨汁塗麵,都是小事,原來黑的,非說成白的,革命的好事,非說成反革命的壞事,那是多少曲折鯁在了喉頭,憋死,冤死。

以為多年朝夕相處的老領導麵前,可以一吐冤屈,可是官場曆來無情,商場向來無義,何苦非見高官呢?倒是東北軍的兩位軍長豪爽,熱情接待,或許是因為他們把軍權交了,部隊拆散了,遠離權力圈了,不必顧忌許多,而還是中將,上將,大將的總要權衡許多利害,況且老爸又不在什麽重要位子上,不必見麵。多年後父親告訴我,我1975年的留校,也是有人關照。而1979年上麵的又一句話,不僅使老爸變成了維也納的中國外交官,而且1981年回來後我原先不是在45元變48元漲工資的助教名單中的,文匯報,解放報當天早上講了老爸的一件事後,上午一位副係主任,便把我的名字用漿糊朝名單上貼,最後一分鍾拿下了哪一位,至今未知。

後來考研究生,考出國,也不是一槍成功,幾次都是山窮水盡了,再柳暗花明的。考研究生時,雖然三門專業的平均分是97分,政治,英語卻隻有七十幾分,比別人低,但後來所長導師說,研究生以學問為主,英文可以再補,於是又混入革命隊伍。出國時,也是GRE,TOFEL的苦啃,還要上班,怕影響出國,小媳婦般地做事,單位獻血搶在前頭,但二月收到錄取通知後,所長不放,說都出國了,國家怎麽辦,弄通言外之意是,他的兒子也要出國,我替他兒子辦出護照,他就放我,否則他不顧校友之情,不顧原所長導師和黨委書記的打招呼,要鐵麵下去的。果然,七月十二日我辦出他兒子的護照,七月十五日他放我成行,八月十五日坐在中國民航981航班去洛杉機時,我還一個勁地懷疑出國的是不是我,我是不是出國了,或者還隻是夢遊一場。

到美國後,也有過三次的柳暗花明。第一次是念書加打工的時候,念書時沒有了全國統編教材的拐杖,便不會走了,每個老師都列出一堆參考書目,不看,心裏沒底,萬一考了怎麽辦,讀吧,狗咬王八無處下口。上課錄音,下課對筆記,聽錄音,四門研究生的課加上二十小時的實驗室工作,每天12小時念書打工,兩頭不見太陽,有種喘不過氣,要暈過去的感覺,要散架的感覺。

四個月後聽到妻子在機場上重逢時的第一句話是,"美國很好,我們不回去了。"瞬間失語,對自己能否生存很有疑問,對兩個人的小家能否生存更是懷疑,因為妻子是學俄語的內科醫生,美國的前途在哪裏,一點不知。念書不能保持GPA3.5以上便沒有獎學金的資助,萬一出現了”萬一情況”的時候如何應對?打退堂鼓回去的,也見過幾個,有一個還發了瘋。想到這裏,背脊發涼,雞皮疙瘩不少,頭痛欲裂,顧不得別人的冷語,"畢竟是工農兵大學生,初中生底子,丟了複旦大學的臉了"。

然而,咬牙跺腳握拳唱歌後,八個月過去了,形勢琢漸變好,越來越好,不僅3分以下的全部絕跡,4分,3.5分也常常出現,一個學期下來,GPA成了3.625,有趣有望,"豎子可教也。"自己得意的在家中打轉,說老婆當年嫁給我,是慧眼識了英雄,不是嫁給狗熊。初戀的第一個女友,三年中分了兩次手,使我半年不喝湯,心痛的背不出單詞,現在應該後悔。哈哈,和校友們辦詩社,辦野餐,學生會裏活躍幾回,帶老婆去旅遊,釣魚,送她打工念書開車,又活了。

然而,畢業時有了女兒卻迎來了失業,柳樹的葉子又落個精光,前途又暗了下來。每天帶著希望出門,拖著失望的影子回家,看著女兒會笑了,我卻是想哭,"用什麽來養活你,我的太陽?"冰雪天去送報紙,去藥廠試新藥當人工老鼠,關上兩天,一小時抽一管血,留尿樣流汗水,想著女兒睡覺的神情,老婆數二百塊錢的表情,心裏苦著笑。科學家沒當成,以新方法獻身科學,也算圓了童年的夢。

投出二百三十八封信後,總算成功,95年去了佛羅裏達大學作博士後,十個月後工資漲百分之十,那白人老板對我工作很滿意,說一萬八在中國是萬元戶,大款了,可我在美國是貧農,回去告訴老婆後,老婆憤怒,告訴她的朋友,她的朋友不平,一個電話打給參議員,參議員一個電話打給校長,校長一個電話打給係主任,係主任一個電話打給老板,老板氣個臉歪鼻斜,連夜喝酒,找人商量。第二天問我此事時,我是丈二金剛摸不到頭頂,我是發過牢騷,因為高中畢業的技術員工資二萬三,但沒打過參議員,校長,係主任的電話,不知他們的電話,也不可能打他們的電話。老板堅決不信,一遍遍問同樣的問題,看我前後回答是否一致,仿佛又是當年文革中造反派審問老姚的舊景重現。雖然沒有立刻走人,但派其外孫盯著,親信技術員看著,想逼我辭職。

我是硬個頭皮頂住,同時四處找工作,而這個老板也知道我會改換門庭,也動用他的各種關係,把我封死。到了三月八日更是祭出殺手劍,以經費不足之名,要我立時走人。我知道必走無疑,此人不會講理,雖然85年在中國科學院受到熱情招待,而我當時接待的是他學術上的敵人。禍不單行的是,那日中午,我一頭闖入老板房間,把送給他的加急信放在他桌上,偏巧他的手在技術員的上衣內忙著,對視之下使我尷尬,使他惱怒。

96年四月九日攜帶小女,老父驅車三日後,回到密州再讀書。走出車門,天藍氣爽,老父伸腰吐氣,"還是此地好,重新來過,沒有關係。"一掃我被炒魷魚失業後他的痛苦,憂鬱的神情,使我心裏一鬆。

重上井崗山,說來容易做來難,計算機雖然熱門,但我的大學數學,邏輯思維能力,卻是不強。多年的生物學研究,死記硬背的多,以數學來解決問題,還是上統計時用過,而那種數學基礎,不夠做計算機專業的,於是苦學編程,再補微積分,有時一天下來,一個程序也沒寫完,看那些美國高中生,大學生比我早二三個小時就完成了,急得要上房,找個麵善的一看,此地錯了個逗號,那裏多了個括號,笨呀笨的。

96年秋天還去國內探過水,但離開九年,物是人非,重新編織關係網,談何容易,更要命的是我的概念已跟不上國內的行情,按國內的思路,法則重新辦事,精神苦悶,難耐,不抵是第二次文化衝擊,要改頭換麵,脫胎換骨,實在難。

97年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工廠打零工剛回來,正要去方便,一個電話打來,說是密大細胞學係的教授,對我生物學的特長感興趣,能否前來聊聊?第二天見麵後,聊了個人專業,帶我四處走走,又介紹個技術員和我認識,她正在做冰凍切片,問我以前做過沒有,想不想試試,我雖然沒做過,隻做過電鏡超薄切片,但想想同理,脫去西裝後,就說願意學學試試,技術員試範一下後,我便坐了上去,一槍成功,重複了幾次,把那老板笑個臉紅,拍拍肩膀,要我上班。

回家後在讀書還是工作之間,權衡了許久,結果還是回來搞生物的本行,一呆便是十四個年頭,從形態結構轉到臨床腫瘤,也是變身脫胎一番。人生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困難,絕望的處境,有時無法避免。我的運氣還是比較好的,和插隊十年的老兄相比,和文革中家破人亡的同學相比,實在是幸運。插隊,大學,研究生,出國,失戀都趕上了,但結果不壞,插隊不長,大學不短,出國雖難,也搏了出來,失業炒魷魚的事碰上了,無妄之災,但壞事變了好事,開了一條新路。人生中該咬牙時,非得咬緊,不能自己打敗自己,丟了誌氣,丟了勇氣,丟了毅力,輕易的放棄。

柳暗花明中有運氣,有偶然的因素,關鍵時的一步運氣,常常能決定一生的命運。可是一生的路還是多年頑強拚搏的結果,多年的累積,不是天上落下來的,不會是一日之功,一夕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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