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郵小鹹蛋

因 為有朋友在福利院，民政局工作，因為老婆的美國醫生朋友想領養健康的中國孤兒，所以托朋友幫忙，幾次陪著美國人鬥嚴寒，戰高溫，去中國的南京福利院，上海福利院看小嬰兒，辦手續，領孩子，也是忙的暈。雖然不至於象美國朋友那樣，手中的攝象機亂抖，激動得話不成句，泣不成聲，熱淚直流，但看著那一歲以下，十個月，十一個月的小孤兒眼睜睜的，渴望關愛的眼神,看著那阿姨一聲嗬斥後，＂哪個小朋友哭，不給你們找爸爸媽媽”，十幾個這麽小的小孩居然個個鴉雀無聲的奇跡, 而我們幾個黃頭發，紅頭發，黑頭發的人剛一進門，坐在地上的，扶著欄杆 的，正在哭的，笑的孤兒們居然立刻都不出一聲，呆呆的看著我們，被人抱起的，羞澀的扭頭，不敢看那藍眼睛，沒抱起的，失望羨慕地仰頭看著別人的幸運。

在這揪心揪肺的一刻，不僅我的女兒拉著我的手說，”爸爸,我們也領一個吧”，連老婆也心血來潮，要領個小毛頭。我是深有自知，我們這一代念書打工的移民，雖有車有房有點資本的原始積累，但和領養的美國人相比，經濟條件差上許多。我們也有愛心，給福利院捐了錢，但養個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必竟是件大事，沒有女兒說的，我少吃個克力波，我少吃個匹薩那麽簡單，養而不教，教而不學是自找苦吃，身邊這樣的例子也是不少。我們有能力作的，是給確實有善心，有能力，負責任的美國友人拉線作好事，使這些生時不幸的中國小孤兒能有好的前程，好的生活。

幫美國朋友領養孤兒時倒貼車費，機票，精力倒也罷了，最恨的是某些辦事人員以為我們從中拿了好處，陰樣怪氣中有著妒嫉，憤怒，使人恨不得拍桌罵人，但吾心坦蕩，正氣昂然，況且局長，處長，會長一齊陪來，熱情介紹，熱情招待，那些小人必然又是勢利的人，權衡一下頭兒的態度，立刻笑臉相迎，一路綠燈。中國的國情，或許也是環球準則，對小人隻有以小人之道還治小人之身，以權力的一點作用，常常比一百次表白有用，比一百次捐款奏效。

然而，看著不是己出的美國養父母，單身母親摟著孤兒不放的溫情，看著這國際家庭的快樂，大人小孩的笑容，心裏真是非常非常的開心，孤兒不孤，新的道路新的希望，實在替他們開心。聽福利院的阿姨講，越小的小孩，越好領養，年紀大了，記事了，一次次的失望，再加上剛出生後的被遺棄，對孤兒的終身心理成長都有影響。一些走上社會的，進了大學，找到工作的，與社會還有融合的困難，還有被歧視的影響，感受，逢年過節還是會回到福利院來，看看不是父母的阿姨，老師，看看小弟妹。

高 郵小鹹蛋是美國醫生在南京福利院領養的第一個孤兒，按照我的審美觀，我是不會領她的，雖然她十分健壯，可是小眼睛細長的象高麗人，扁平的大臉，不高的鼻子，使我第一眼便把她給否定了。但我選了的一個大眼睛，雙眼皮，二十歲女子的初生女給那位醫生後，剛轉了個身，她又抱著這個 高 郵小鹹蛋不放，而福利院的阿姨，講不清她的生日，隻說是放在派出所的門口，裹著件舊衣服。和我看中的那第一個完全不同，雖然那位也是棄兒，卻專門放在了福利院的門口，一層層裹著紅的蠟燭包，還寫上小孩的生日，１０月２６日，並有紙條：＂好心人替我養大，祝你一生平安，泣拜。＂而且因為母乳脯育了四個月，身體健康，發育指數，智商都超過了沒喝一口母乳的 高 郵小鹹蛋。

可是人間的情感，緣份是不講道理的。那位美國醫生注視 高 郵小鹹蛋的慈祥和睦表情，一掃女強人的幹煉，母性的一塌糊塗，而這個 高 郵小鹹蛋那種依戀依畏的表情，使人無法不動容。在與高郵小鹹蛋相處的日子，美國醫生的情感突飛猛進。可是幾次走在外麵的街上，幾次都被人誤以為是我和那位醫生的產品，而我的妻女在場，隻是增加了一夫二妻的嫌疑，老婆翻給醫生聽了別人的猜測後，那位醫生也對這種不是哥德巴赫的猜想，哈哈大笑。

高 郵小鹹蛋的生日是阿姨們根據經驗，毛沽估的寫上，她的生母生父情況更是筆糊塗賬，不知是否有遺傳病，是否是超生遊擊隊的成果，還是其它原因，反正是棄兒了，而且是毫不猶豫扔掉的棄兒，也是個悲劇中不該出生的人。幸虧在許多健康體檢，智商測試中，高郵小鹹蛋表現不錯，這位美國醫生更是見了就抱，不累不餓，磯哩咕嚕講個不停，忙個不停，難為這沒有婚史的單身貴族了。

當老婆和她醫院的這位美國醫生，我的女兒上街時，便由我來管這個 高 郵小鹹蛋，高郵小蝦子，喂奶粉，換尿布，唱歌睡覺，我是努力挖掘以前蘇北保姆對我唱過的＂蓮花落＂，＂楊柳青＂的調子，＂吾家的小把戲，真呀真好玩了裏個喂，你的小鼻子平呀平的來呀，洋洋裏格親呀來。吉勾吉勾鏘鏘鏘，哩勾哩勾鏘鏘鏘，哩格嚨咚鏘鏘鏘，蓮花子落呀鏘鏘鏘。＂而眼下的這個高郵小蝦子卻是一聽便笑，笑得全無睡意，笑的我也厥倒，是這鄉音不純，還是我這表情不象，不象蘇北全鋼，可是外公是海門人，也是過了江的，況且我和蘇北保姆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到南京去＂坐故三輪車，到故中三捫，花了羅閣勒分錢，看了一勾孫悟空三搭百箍精。＂

到了三位女士回來後，這小蝦子還是＂麽得綏＂，那醫生一把抱去，講了一通花鹽巧語，唱了一點走音的洋腔洋調，高郵小鹹蛋倒也奇怪，睜睜閉閉，朦矓睡去。看來這高郵小鹹蛋也是典型的崇洋媚外，嫌貧愛富，明明我的男高音比美國醫生的沙喉嚨好聽了許多，卻是隻聽她的，不聽我的，小鹹蛋呀，小丫頭呀，不可我教也。嗬嗬，任重道遠，美國醫生，你去高舉罷。

後來，高郵小鹹蛋來到米國，後來，這位美國醫生又在上海福利院領了兩個小丫頭，單身一人的美國醫生真是辛苦，每周上班六十小時，冬天病人急診，半夜把三個小丫頭迷迷糊糊拖起，迷迷糊糊穿衣，東倒西歪的帶到醫院，請值班護士幫忙照看，自己忙著處理病人，情急之下，也托我們照看過，最後隻能請出王牌部隊，不是天下第一旅，不是整編７４師，而是久經病床的老媽，主力部隊＂要八四六＂。每天的上課下課，隻能請個女大學生開車接送，又是全送私立學校，一年三個千金，九萬學費，到底有底子，消費水平不一樣。

冬去春來，感恩節，聖誕節，複活節，還有幾次美國領養家庭的聚會，有時甚至一個月就要見上幾次，這三個小千金，從高郵小鹹蛋，到上海的萍萍，潔潔，見到了我，總是喊＂HARRY！＂高舉個雙手奔來，和這高郵小鹹蛋講＂這葵拉葵，拉奎裏媽媽泊開花。＂她是一點不懂，全盤西化，倒是九個月領來的上海萍萍聰明，居然會說能聽懂阿拉，想必是搗了漿糊，為了討好大人。

這幾位小丫頭的生活，都是高標準，也當醫生的爺爺給不會彈琴的她們買了架斯坦威三角大鋼琴，使我女兒羨慕好幾天。身上衣服又件件名牌，今年又化百萬重新造房，恐怕她們的親身父母絕對想不到她們的命運會有如此的變化。為了高郵小鹹蛋，上海的萍萍，潔潔，養了多年的貓狗，鸚鵡先是被鬱悶地打入地下室，房子四周，房內樓梯旁都裝上了欄杆，後來這些貓狗，金鋼鸚鵡又被全部送走，為了三位千金的安全茁壯地成長。以至於我真怕那醫生寵壞這小孩，因為這上海的萍萍六歲時，就說她不要念書，以後嫁個象她媽那樣的有錢人。她老媽對她說，有錢小孩都在好學校，你不去，他們見不到你了。那你帶我去嗎。要媽帶去好學校的小孩是笨小孩，自己考進去的是聰明小孩，你和笨小孩玩嗎？不，不，我念好書也會聰明了。哈哈。老媽狡猾狡猾的，你的不是八路的幹活。

今年我女兒十七，進大學前想去上海一遊，高郵小鹹蛋一聽，也要去，她剛十五歲，自己去上海福利院作義工，照顧小弟妹，喂他們，逗他們玩，教他們唱英文歌，講點英文故事，過個有意義的暑假。可是她十年沒回過中國，沒進過中文學校一天，不會講一句中文，上海的３８度，４１度高溫下，每天三小時地來回跑的味道，她沒有親身體驗，她的母親為了兩個小的，為了房子重造，為了掙錢養家，也不可能陪她去上海，隻好請我老婆幫忙。而原先有其它三個美國小姑娘，也想去的，日本一震，海水一叫，那三個都不去了，隻有高郵小鹹蛋不改初衷，立場堅定地和我女兒一樣說，中國是我的家鄉，我要作好事。於是老婆隻好答應做好人，舍命陪小人，每天接送她去上海福利院。

那位美國的醫生媽媽，也敢讓她去陌生的國度，在陌生的環境中磨煉，雖然是我們辦事，她放心，但畢竟是個小孩，責任在肩，碰了，磕了，病了，乏了，哭了，都隻會找你。可是難為她有這份愛心，以前有個鄰居小孩是領來的，大家都把她當異類，眼光中半是同情半是不俏，有時吵架，便拿別人的出身說事，＂野種！＂＂垃圾！＂總之大人的錯誤，卻要小孩負擔，甚至一輩子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來。

而高郵小鹹蛋，上海的萍萍，潔潔，卻不必為不是親生而汗顏，雖然領養的美國白人醫生，有了這一個中國女孩後，立刻體會到少數族裔的難處，另類的不易，但越是這樣，她越不買賬，＂我恨不得把他們全部領來。＂一腔熱血，愛心可敬。單挑獨鬥白人中的小心眼，種族主義迷了心肺的，更是不易。說來有趣，其它幾家不是由我們幫忙領養中國孤兒的，也和我們一下子拉近了關係，每年AA製的聚餐，聊天，遊園遊戲，都要我們參加，想來是人同此心，愛心相親，相近。

以前在西郊動物園實習時，虎崽＂風風＂，猩猩＂丹林＂，小熊貓都和我親近，幾年後我回去，大虎＂風風＂還用血盆大口迎接，＂圖圖，度度＂的發聲親熱，使勁伸頸磨肩，病中的猩猩＂丹林＂更是伸出三隻手要我握著。而一位已退休的凶員工，則被大猩猩扔糞便伺候，因為那頭大猩猩小時，被這凶人打過。高等動物的人類嬰兒，自然更清楚好壞了，有時比成年人還更為真實，不必提防。

還記得高郵小鹹蛋五歲回國領上海萍萍時，被人斥之為＂中國人，怎麽不講中國話，不吃中國飯，不要忘本，要愛國！＂我女兒對其怒視，＂沒禮貌，太凶。＂小鹹蛋不懂，＂WHAT HE SAID？ ＂我對這類糞青的狹窄，寡聞也是不然，倘若能以吃飯講話分出愛國主義和賣國主義的話，那太簡單了，幾百萬漢奸偽軍，汪精衛之流都要笑死，陳嘉庚，杜立德，白求恩和陳納德等抗日誌士，倒要鬱悶不已。

一個國家要富強，必然要能調動各方人才的優點，專長，隻能以地域劃界，一群一村一族人劃界，蘇北，江南，臉黑臉白的分遠近，難成強國難成氣候。何況唯我獨尊，唯我獨大，要費大力於內鬥，壓製非本族，本類的反彈，抗爭，無能力平衡各方麵，各階層的關係，社會隻會多出內亂，多出內戰，無法發展。

中國的父母叫自己的子女，＂心肝，寶貝。＂美國人叫：＂SWEETHEART，BABY。甜心，寶貝。＂也是口水中增加了糖份，增加了甜蜜。美國領養家庭跨越國界的愛，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愛，更是不易，高郵小鹹蛋，上海的萍萍，潔潔的青春逆反，肯定更會傷害那位美國醫生的心。

可是由於知道自己來自孤兒院，知道不是親人的養母使自己有了個家，過上了比許多美國孩子都好的日子，不管成龍成鳳，成個普通人，這三位千金，多數的領養兒童，還是會懂得感恩，因為大愛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