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34)
2019 (6)
2022 (1)
人居海外，聚散常 見，回國再長，終有一別。百年人生，父母親人朋友一場，也要分別, 也注定會分別。聚是短暫，分別長遠。
我的幼年是在等待中渡過的。在北京台基廠的市委托兒所裏，二歲的我總是無助地等著父親每個星期天能帶我去吃飯，而為了和父親聚上這兩個小時，我總是要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去等，等出了熱淚，等出了汗水,等出了鼻涕，等出了失望，然後再是雀躍，再是喜悅，再是一步一回頭的傷心別離，哭著跳著不肯回去，以至於九十歲的父親在其臨終前的二十天內，要向我道歉五次，說我那個小小的身影，靠在門邊的身影，緊拉著他衣褲的小手，那一聲聲＂我不去，我不去＂的哭聲，那失望傷心的眼神，一直烙在他的心上, 一直在刺痛著他的心。
其實，幾十年後,幼年時我每周的等待，已換成出國後父親年複一年地等待，從九三年到零七年的十四年中,每年要等我們帶上孫女兒，回國去看他。而在他最後的十年中，那在機場上的期待，那在人群中的翹首仰望，那在窗前，門前的盼望，那一年年的等待的目光,那充滿期望，有點憂傷，有點無奈的目光，在無數的月夜，穿透了時空, 穿越了四季風寒，大洋波濤, 沉重地落在了兒子的心上。
記得父親第一次在機場上看見這孫女兒時的那種特別柔和的目光，不知怎的, 他突然間歎了口氣， 說我11個月女兒的下巴象極了我的母親， 我不知道人生是否有前生後世， 我也不知道３９歲去世的母親，是否會真的投胎成為我的女兒，因為她活著時，最記掛的是我，臨死前還喊著我的名字,而成為我的女兒，或許她可以在舞台上把她前世沒有機會的歌唱，再唱下去，把歌聲，歡樂帶給更多的人們。
記得父親還特別鄭重地對我說過，不管女兒是否是你的母親投胎，你要好好把她培養成才，不辜負你母親對你的愛。父親的目光不知何時起，變得如此晶鎣，似乎成了天上的星星，雖然他是經過戰場上生死磨難的人。或許是因為老了，見到了第三代了， 心靈會變得如此柔軟， 沒有了我童年時對我的那份嚴曆。或許是４３年的獨身，使他珍惜當年的情感，或許是官場，文革的無情，使他對人生有了另一層的感受。
世上的人如今有17億，每個人隻是蒼海一滴,但因為有著父母子女的血緣關係，即使是幾百個嬰兒同時哭啼，父母也能辯出自己的骨肉，即使是人海茫茫，子女也會看清自己的父母。
記得女兒出生的那天中午１２：２０，醫生從妻子切開的腹中，捧出九磅四的光頭大頭女兒時，我第一為她身上黃黃的胎脂驚呆，＂怎麽這麽髒？＂那是我的第一印象，＂頭怎麽這麽大？＂那是我的第二個問題，＂怎麽會沒頭發？＂那是我的第三個問題。
盡管有這麽多的問題，但在那２３個同日出生的嬰兒中，女兒的小箱子，我一眼就能認出，女兒的大嗓門，我一聽就知道，更為出奇的是我老婆，中午１２點開的刀，１點縫的刀口, 下午５點就捂著個肚子，慢慢的走著，穿過整個樓麵去看自己的女兒，就象１７年後的昨天，聽說女兒被好的大學錄取了，喜極而泣，話不成句，以至於我丈二金鋼摸不到頭，頗有上海的四人幫餘黨聽到北京王洪文秘書打來的暗語，＂我娘心肌梗死＂時的感覺。
女兒出生後的歲月中，雖然還是窮博士，雖然夫妻兩人都在念書，要拿救濟窮人的免費牛奶，尿布，罐頭，但最要麵子的小知識分子，此時也不顧麵子了，＂反正大家都拿，不偷不搶，別人不認識我，有啥關係。＂於是排隊領牛奶時，目光也不瑟瑟，心裏也是坦然，碰上熟人也打個招呼，因為想起女兒吃奶時的快樂，吃飽後的滿足，那吳法憲的下巴，江澤民的表情，頓時多出幾分溫柔，目光裏多了點慈祥。
從新生兒出生的第一天起，父母便注視著那紅皮老鼠般的身體，變得飽滿,變得白胖;那小老頭般的皺皮額頭，變得舒展;又注視著子女歪歪斜斜地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東倒西斜的走去。又把這子女抱在懷裏，牽在手裏，送去幼兒園，送去小學，送去中學，然後是變成小大人，邁向了社會。
一代代的人都是在父母關注的目光下長大，又是在父母關注的目光下走向社會。我去插隊時，母親死了，父親是特務走資派，無法送我，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在窗廉後的凝視，他的那份沉重的牽掛，而他的目光和窗前我祖母那份牽掛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便構成了我走向社會離家時的夢, 送我向前， 不要回頭。 我記住了他那份沉重的牽掛， 更記住了66年8月15日上午7:40, 他在紅衛兵的押送下去隔離審查前, 臨出家門時對我的那短暫一視， 那種痛苦, 困惑， 冤屈， 無助的目光 。
人類的目光有千萬種含義，親人間的那種柔情一視，那種經得起歲月風霜，生命磨難的目光是極其珍貴的，值得我們以畢生的精力珍惜，放在心底最柔軟的深處，小心嗬護。
當我們的父母在歲月中漸漸老去，終於有了那一天，要在他們的遺體前告別，在我們的最後注視下,帶走了他們一世的牽掛,在我們最後的注視下，從此生死兩隔，從此再不見麵，從此相片上我們父母的注視,對我們子女的目光,更夾雜著難以用語言簡單描述的人生感受,因為這血緣，因為這生死, 使這目光，使這凝視變得格外的沉重， 使這份穿透了生死阻隔， 陰陽界線， 人間難得無私的目光變得格外珍貴。
年複一年，代代相傳，天涯海角，白發蒼蒼，父母的目光，我們的目光, 總是伴隨我們， 總是伴隨我們子女，總是伴隨人生，邁過春夏，邁過風雨，走遍一生,走遍天涯。
好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