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果室友
小學念書時,對念不出的字,常念邊旁,後來對不願念出口的字,也以邊旁音代之,反正同窗們都明白,於是便成了我們那一幫的暗語,黑話。聽見有人在說,赤果果,支女,高山路,深川,剛複自用,並不一定是在念白字,而是在說暗語,是因為說了不該出口的話後,得到一種心理安慰,又如現在的 TMD , BS , FK , 或 X 那之類的粗口代詞。
剛到美國後,和那位天體者同據一室,各占一個角落,因為作息時間不同,見麵時間也不多,交談也少。開始還像看山頂洞人般地看他晚間躍起,如一道白光般穿過臥室,消失於門外,又閃電般的回來,鑽入那窩去。而他的衣褲則全部攤在地上,難得的清晨,大多數的中午時間起床後,審視檢閱一下所有的衣服,挑出還算幹淨的,今日可穿的衣服,赤果果的衝去男女合用的浴室,五六分鍾後煥然一新回來,對鏡梳頭修胡整眉,夾上一大堆書本,講義,快步地向課堂趕去,當他的助教了。這位老果的室友,除了有個蓬皮杜總統的大肚子外,五官還是很端正的,而談吐起來,他的知識麵確實符合博士水平,即使不談他的力學專長,談文學,談音樂,談曆史,他也郎郎上口,很有深度。他是難有的即對爵士樂有一定研究,對當前美國的許多樂隊,作品優劣,風格特色,了如指掌,而且對古典音樂也是耳熟能詳,或許是得益於其大學時物理,爵士樂雙學位的結果,他抄起吉它,彈起鋼琴,拉起小提琴來十分認真,投入,完全一掃那赤果果的浪蕩樣,仿佛換了個人。
一個多月後,交談過幾次,發現這位紐約人,單親家庭長大的果友,並沒有美國白人傳統的對外國人的優越感,也沒有中國大城市小市民的優越感,反而能十分理解外國學生的不易,十分敬佩係裏的幾位北大清華的物理卡思比博士生,因為他們不僅博士資格綜合考試 (Comprehensive Examination) 的成績高出美國學生幾十分,而且老師的古怪題目,他們總是最早解出,思路新穎,令人起敬。對他而言,五天的博士資格綜合考試幾乎是場災難,筆試包羅萬象,防不勝防,口試是 ” 地毯式轟炸 ” ,幾個教授拚著比刁專古怪,三個全天的筆試,兩天的口試,五個教授七嘴八舌的提問,幾乎剝了他一層皮,那天周五的下午回來後,他就躺在床上不出一聲,衣服未脫,使熟視他果果模樣的我,局然不知他已在床上,還哼著小調在室內轉圈,直到他嗨了一聲,我才突然警覺。問他結果如何,說是通過了,喝了香檳,接受了導師,資格委員會教授們的祝賀後,才發現已經累癱。
聽說他昨晚準備到早上四點,太猛太恐怖了,我在國內的答辯經驗是越放鬆越好。但他老兄告訴我,係裏開掉了三個博士,三次資格綜合考試沒過就走人,幾年幾萬學費白付,愧對家中父老,而他已有過一次失敗的教訓,這次是警鍾長鳴,思緒如潮,夜不能眠。想想我這剛來的,不知美國的廟裏如何念經,還是應該體諒當事人的苦衷,少說為妙,可是通過了,必竟值得慶祝,至少三年寒窗沒白讀。我提議拿啤酒慶祝,他問能否給他點土豆牛肉充饑,他知道我每周必燒一大鍋,而他已是三餐未進。當我從冰箱內搬出牛肉,啤酒後,他卻隻拿了一點,勉強蓋住盤底,我說不行,能吃能幹好幹部 (good leader) ,他說他能吃個精光,我說可以,隻要不拉。
兩碗牛肉,兩瓶啤酒下肚後,果友的精神來了,臉色好了,拉過吉它一彈,卻是加拿大的 ” 紅河穀 ” ,說是聽我哼過的,於是先由我唱中文,他唱英文,再分聲部合唱,輪唱,兩個人的音域倒也和諧悅耳,他的低音倍司深厚,醇真,適宜唱有點憂鬱的歌曲,我的高音想唱個明亮,真摯,倒也一吐思鄉之情。後來唱了 ” 鴿子 ” , ” 鄉村的路 ” , ” 愛情故事 ” , ” 加州旅店 ” , ” 檸檬樹 ” ,我拉了首 ” 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 ”” 奔馬 ” ,他聽了之後連說怪哉怪哉,中西結合,不中不西,長衫短褲,難受難受。我承機逮住他,因為今天的特殊意義,非要他彈 ” 拉三 ”( 拉赫馬尼諾夫 C 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 ) ,我也是聽他彈過,很有激情很有力度,又逮住了七位聞聲前來的音樂係大學生,湊上了黑管,大中小提琴,圓號,小號,而常常驚我好夢的黑人鼓手也在,於是好戲開場。路過的高個 金發美女說,難見他不光,畢定是通過了,回房取出長笛助興,大家一起鼓嘈,說他有麵子,今天額角頭上了天花板。
消停片刻,作曲係的揮起指揮棒,他的手輕輕觸鍵,慢慢掠過鋼琴,如清溪,如水花似的三連音,四連音頓時回蕩於客廳,驚起窗前燕雀,各位老少室友,各個認真,人人投入,或許都想起了自己寒窗苦讀的不易,家裏父母的期望,平時吊兒浪蕩的此刻都在抒發自己的心情,甜酸苦辣,人生百味。我似乎看見這位果友 8 歲送報, 12 歲替人割草, 16 歲送外賣,雨中紐約街頭的奔波,送外賣被人搶錢,痛毆,德州的農場裏曬成烏賊魚般的作暑期季節工;大學畢業後為掙下研究生的學費,在幾個實驗室裏當過技術員,被中國老板,印度老板,猶太老板痛訓,炒魷魚。現在論文已寫好了大半, 資格考試又過了,今後可以當教授了,不會果果,而要帶著領帶上下班了。我突然想笑卻又無法笑出,他是個月光族的鋼鐵成員,月初與女友們歡聚,喝酒唱歌活神仙,月底則蹶著屁股去沙發下,抽屜裏,牆角落等地四處尋撿回月初扔下的分幣,或者去他的舊瓶簍子一看再看,能否有錢買麵包果腹。他的浪形,他的異類其實是為了掩蓋孤身奮鬥的淒苦,無家無親的無助,每年的節日,他也是無家可歸的人,父母雙亡,大姐不來往,女友雖多,但真正能婚者寡,於是借酒醉人,醉己。三十二分鍾的演奏雖然隻是其中的一小段音樂,但聽者,演奏者都感動了,因為大家融入了個人的人生感觸,單煌管,長笛,黑管的獨奏如泣如訴,鋼琴手一會兒激情憤怒,一會兒抒情娓婉,連門外聚集的學生也為這真情的演出叫好。襯衫濕透的果友雙眼濕潤地和大家握手,擁抱感謝,女士們都在流淚,歡喜還是感慨,隻有自知。
美國人的古怪就在這裏,單打獨鬥,毛病不少,可是如果一天有個相同目標而合作起來時,那種完美的團隊精神卻是令人佩服,或許是從小的教育使他們習慣於群策群力,或者是因為資本主義的大生產規模,社會的整合模式,使他們眼界,出發點比中國的小農經濟高出許多,能捏緊一把力。而不是紅樓夢裏的內鬥,寧願大家沒有,也要像烏眼雞似的鬥死方休,一地雞毛。美國人的團隊精神和個人的創造性在音樂,體育,科研,工業,政治等多方麵有傑出的表現,這正是美國的根本,是美國的強大原因,是其在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一麵。我住的這個學生樓,是有不少落魄的,浪蕩的人,有吸毒的,有同性戀者,也有貪小便宜的,可是為了同一個目標時,他們卻是換了模樣,奮發向上努力刻苦。八個多月後,果友去了一個大學教書,可能在多數的情況下他不會再果了,可是他在博士資格綜合考試後那激情四放的演奏,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極深,極其震撼的印象,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