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美國,從東方到西方,從發展中國家到發達國家,要改變,適應的不僅是生活習慣,生活方式,而且是許多概念的轉變,有時甚至是種痛苦的轉變。雖說從小家教嚴,家裏又比較西化,吃飯喝湯從不出聲,不吃大蒜也不要緊,麵包塗黃油,果醬,使刀用叉也不出錯,可是到美國的第一天,便出了洋相。
87 年 8 月 16 日那天下午四時半,原想硬撐至晚上九點再睡的,但因為 13 日後聯著幾天沒睡好,頭重腳輕,口苦手軟,況且兩個室友不在,四周寂靜,於是躺在床墊上,不覺中便睡去了。突然似乎是地動房搖,立刻驚醒,開燈後與家中熟悉的環境全然不同, 36 隻腳的意大利式結婚家具已變成舊床舊屋破家具,雖然比土插隊的反差小些,但和印象中期待的美國生活,還是有不少的差距。機場過來時的其他許多房子,都比這棟好許多,但房錢每月 150 美元,還是小城最便宜的學生宿舍, ” 省房錢是大頭。 ” 老婆來後,再搬出去吧。正在悶想時,房門卻被猛然砸開,不遜於紅衛兵的造反勁頭,進來的卻是六個裸體女子,各個一絲不掛,人人高舉酒杯,高頭大馬,體白乳大,亂晃亂跳亂叫,耀眼眩目。正是大吃六驚,心髒急烈搏動,幾乎跳出口時,那領頭的長腿細腰金發女子滿嘴酒氣,氣洶洶地說, ”Who are you? Why you are here?”( 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 ?) “I just came here today , a new student.”( 我今天剛來,新學生 ) ”Where are you from?”( 你從哪裏來 ?)”Shanghai, China.””Did you pay the rent?”( 你付了房錢嗎 ?) ”Yes, I paid the money to the treasure this afternoon.”( 是的,我今天下午付給了財務主管。 ) 那女子無語,其餘三個女子卻喊了起來, ”China, China, China, 哦,喔 !” 領頭的女子說句, ”Welcome to America.” 我不語,低頭,這六個 ” 女流氓 ” 便又扭又跳又叫地出去了。
還沒從休克,羞辱中回過神來,忽見樓外警笛響起,警燈閃爍,從窗邊悄然看去時,卻見三輛警車停在樓下,兩名人高馬大的,全副武裝的警察正在叉腰交談。啊呀一聲不好,他們肯定商量如何破門而入,一舉查獲這淫亂的流氓集團。自己一個字的書沒念,美國的大學課堂,導師還沒見到,便要先進監獄,如何用英語解釋清楚,如何能解釋請楚,實在是個大問題,剛來美國不到三天,上海前進學校念的外語,考過的托福聽力, GRE 詞匯,是遠遠不夠的,入境時我把背過無數遍的英文,王八吃西瓜似的滾出,正想得到和陪外賓時相同的讚語,準備說不客氣時,那黑大媽的表情使我明白她最多聽懂了 30% ,於是立刻拿上護照走人,剛來的幾個女子說的英語語速極快,忙得我手忙腳亂,應接不暇,如進了號子,那警察,犯人肯定是用同樣的語速,不像科學院的外賓,大學裏的英語老師會慢慢的,重複地和你講英語,怕你聽不明白。
又想不妙,如果警察開槍進攻這樓房,我穿個睡衣,拖鞋,逃也逃不快,同時想應該弄點擋子彈的簡易工事,於是立刻豎起床墊,立於窗前,又把五鬥櫥擋住另一邊的窗戶,三人沙發倒轉擋在身前,縮在牆角,想象子彈橫飛的局麵,彈道,跳彈的途徑,把被子,枕頭統統圍在人體四周,卻還是不定心,兩隻床頭櫃上再放個雙人沙發,弓身於其下,似乎安全了,拖過電話,放在身邊,打了個電話給朋友,像是說臨終囑咐,所幸是電話線未剪斷。可是朋友沒聽完,便在電話裏震耳欲聾,嘻哩嘩啦,連吼帶叫地笑開了,說我是豔福高照,這座房子每年一次的裸體聚會,讓你趕上了,他本人在此期間,一次也沒碰上。對於我急得要上房逃走的問題,他說警察是不會衝進來的,除非你不穿衣服衝上大街,而且晚上 11 點裸體聚會便會結束,不會吵鬧鄰居,影響別人休息的。 ” 你趕快把家具放好,否則人家要笑死了。 ” 我遵囑把家具等回複原狀,還是鑽在牆角,放心不下,無法休息,此時為 9:40 。
正在犯愁,門又打開,這次是兩名極瘦的裸男,也是一人一杯酒,並給我一瓶啤酒,對我說,聽說你今天剛來,我們今後會常常見麵的,我修曆史,他修物理,你的一個室友是物理係博士生,另一個是大學生,不常回來,總住在他的女朋友那裏。這兩位盡管也裸,但講話語速,用詞都簡單,也客氣,麵對他們,隻能使人想起上海淮海路錢家堂的淮海浴室,不會令人休克。
第一次不用杯子對著瓶嘴灌酒,倒也有點不修篇幅的浪形,但想想他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樣子,精瘦如癆病的樣子,還是有點古怪。中午打電話給老婆報平安時,老婆不顧每分鍾 2 。 89 美元的價格,隻問美國妞漂亮不漂亮,如果知道這老公 9:20 睡醒後,被裸體美女如此的野蠻拷問,必定昏倒。說是上人體課時見過許多人體,醫院中也見過人體,但富爾馬林泡過的屍體,病人的病體和這樣亂蹦亂跳生猛的妞們,還是大不同的。但想起一位前輩在日本男女同浴時,如何從不同年齡段的人體,參透人生;葡萄牙奧斯陸的從嬰兒到老人的人生裸雕,歐洲大教堂內堆成山的骷顱頭,都是對生死色財的最好注釋。人生對這色欲,不得不想通,有限的生命中還有許多比色欲更要緊的事需要去作,必須作好,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追求異性中去,是無底的,無用的,無意義的揮霍,浪費,以後必然後悔。
此時房門又開,進來的卻是以前不識的國內母校校友小張,講起大學的人情故事,最近的新聞,倒有種特別放鬆的感覺。問他這種聚會為何在美國不算犯法時,他說美國尊重個人隱私,包括在自己房內的自由,穿衣脫衣是你自己的事,隻要不搔擾別人就行。我說鄰居,路人不用望遠鏡,便能見到群魔亂舞,這至少是個視覺汙染。他又說美國有人推崇自然天體,你的物理係博士室友便是一個,女士晚上去用廁所見到他光光時,還要向他抱謙,他還有六個女朋友呢,發獎學金的月初,他就和她們一起裸派。美國伯克利大學,密西根大學,每年都有裸奔的,幾萬人的場麵,聲勢浩大。烏哈哈,更是不懂了吧,難得的機會,去看看吧,那洶巴巴問我問題的領頭金發美女真象個女流氓,那麽凶,可惡之極。這是私人派對,陌生人進來,當然要查問,況且她不是下三濫的女人,她父親就是英語係的係主任。啊呀,難得的機會,去看看吧。我是想看又怕,猶猶豫豫跟在他後頭,一下樓去,整個客廳,飯廳,樓梯口,處處人頭濟濟,人人站著,笑著,十分自如,男人都乖,沒一個出洋相,不像 81 年 11 月考研時去醫院體檢,進得一個屋去,每人麵前立一口罩齊眉的女護士,一位男醫生說,請大家把衣服全部脫了,聽眾茫然,四顧無語,又說一遍,還是無人動作,那位男醫生火大,聲高, ” 都是要考研究生的,怎麽聽不懂 ? 我再說一遍,把衣服全部脫了。 ” 政治經濟係的高個海軍說, ” 你的說話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圍。 ” 其他人也說,考研檢查這幹薩 ? 毛病。這不是我的規定,隨你們便。無奈下大家唏哩嘩啦,徹底革命,朝左右望去,海軍同誌不乖,我麵前的護士噗吃一聲,笑個有趣。而這眼前一二百全白老美,倒是君子,還相互擁抱,問好,擊掌,沒個羞恥感。那位老兄一麵向別人介紹我,一麵朝人中擠去,要帶我去見幾個最美的,到了一間小屋門口,已是人滿為患,看美之心人人有之,古今中外沒有例外。而這所謂的美妮,闖入我屋的六人有其四,見了之後大家鼓嘈,金發女士說就是這個中國人,躲在房裏,我以為他是壞人,那位小張也說我是多麽有運道,第一天開眼,我說是文化休克,全體笑暈,我說怕警察衝進,怕你們把我扔出,更是笑倒了,但金發女子說好像有點不公平,我們讓你看,你們兩個穿著衣服,於是四個男生逮住小張,一把把他剝個精光,因為我是新來,已經休克過一次,下不為例。哈哈聲中,我跟在小張身後奪門而出。回到自己房中,我是笑個淚出。一到晚上十一點,音樂停止,大家拍手,重歸靜寂。我也關燈睡覺,卻是翻來滾去,無法入眠。想想今日見聞,大吃六驚的窘態,也是洋相到家。早上四點多,物理係博士室友歸窩,開燈一看,見是有人,立刻熄燈,和一女子悄悄進他的角落休息,似乎有節奏地搖了床,但我也是麻木,催不了眠,倒有點想家了。突然想起 ” 列寧在十月 ” 的電影, ” 在別人家的地板上,睡著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彌糊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