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 12 月 18 日的寒冬臘月,大雪無聲無息,鋪天蓋地的下了兩天,弄成個舊社會,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白茫茫的地,長夜難明白縣天。晚上 11:20 ,老婆聽見有人敲門,先是出奇的輕,懷疑敲門的是否吃了晚飯,問了英文不響,問了中文 ” 哪位 ” 後,才大些聲地說了我的名字,開門一看,卻是我不認識的新世紀白毛女,從頭到腳已是厚厚一層雪,肩上的最厚,必然是在雪中走了許久,讓她進來說話,卻是說不肯打攪,隻問是否認識某人,我一麵回答認識,一麵再讓她進屋。看著她撣去的厚厚一層雪,進屋後彎腰坐下時的不自然姿勢,更確信自己的判斷。老婆遞上一杯開水,讓她暖手,我遵囑打電話給係裏的一位女博士。接通後,她卻不說要我說,我不明就裏,把電話遞給她,她卻說感謝那位對方女士在她老公剛來時,帶他買菜學開車,弄得我好生奇怪,這麽晚專為此事而來,似乎岐蹺,而隨後她把電話還給我時,那位接電話的女博士已憤怒起來,劈頭就對我說,快 12 點了打電話來說這事,煩不煩啊 ? 神經病啊 ? 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轉身剛想問個究竟時,那位四十多歲的女士卻已哭了起來,連忙遞麵巾紙去,又續上水,那位不速之客哭了好一回才歎口氣說,你們夫婦倆人善是好人,我也不嫌出醜,告訴你們前因後果。三天前她滿懷夫妻團聚的歡喜,抵達美國機場,但在機場回家的路上,老公便說情況有變,情感有變,不願繼續作夫妻了,另有它人,隻是顧及夫妻 23 年,讓她出國看看,已租好公寓,存款六千,在美國不要找他,有事找學生會或其它人,三個月後回國,離婚手續他會回去辦的。當時如一盆涼水劈頭,手織的毛衣,帶來的土產,父母的信都沒看,便把她和兩隻箱子一起丟在冰冷的,空曠的公寓內,她哭了兩天兩夜,吃什麽也咽不下,扒一口,哭半天,渡日如年,痛徹心肺。哭累了,咪糊著睡去,醒了又哭。今天早上七點醒了,想想要把事情弄清楚,出得門去,在方圓 20 分鍾汽車路的三個學生區內徘徊,見了中國學生便去問學生會幹部在何處,她先生的係在哪裏,她先生的中國同事在哪裏。整整一整天,一口水未喝,一粒米未進,胸中怒火滿腔,悲憤滿腔,那年她帶兒子時,他正考研,牛奶省下,雞蛋省下,就是為了讓他考上後能從青海回到上海,夫妻全家團聚。今年他父母病重,他又出國在外,她一人每天要跑醫院,還要幫兒子高考複習,怎知他在國外已有新歡。 ” 真想不到他是陳世美啊,真想不到他是陳世美啊 !” 我腦中閃過她老公和一名小訪 ( 訪問學者簡稱 ) 同進同出的畫麵,那名小訪似乎也已婚, 28 歲年紀。但在她的麵前,說也無用,因為情不在了,緣盡了,硬拉牛頭是無用的。
妻子煮上碗快餐麵,放上麻油,雞蛋,蝦米,紫菜,勸她一定要吃,身體是自己的,為 ” 陳世美 ” 傷害了不值。飯畢,和老婆陪她回住處,按照她寫下的地址而去,二十七分鍾即到了,進去後幫她調好室溫,開好冰箱,見其中有蛋有牛奶有麵包,但無作中國菜的調料,鍋碗瓢盆,隻有紙杯紙碟塑料刀叉,估計是 ” 陳世美 ” 買的。問她有無社會保險號,有無醫療保險,一臉茫然,水電煤電話如何付也是不知。老婆把我家中帶去的被褥幫她鋪開,她站著,一個勁地說謝,又哭將起來,後來還是再回我家,由老婆陪她一夜,我睡客廳沙發。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打電話找到她老公,第一沒離婚前依然是其配偶, I-134 為證,因此要辦社安號,要有保險,這是法律規定的,陳世美說,已無感情,不願再見,醫保卡他會辦,社安號沒時間辦,況且三個月後肯定回去,因為是來回機票,不辦沒關係。我說不辦不合法,學生會可請女學生陪她辦,但 IAP66 原件,邀請信,婚姻證原件,他的簽名都要齊全,如不提供隻能請大使館幫助,您的私事您看著辦。那位沉思許久,說星期一送到我係辦公室由我轉交給他老婆,我說可以,有關手續費,陪同學生的汽油費也請你出,都是中國人在此,耗時耗力,應有補償。此外銀行水電煤電話的自動轉帳手續也要辦好,對方對此倒無疑義。
又由老婆和另一位女士陪同,幫她辦完社安號,領了醫保卡,又幫她買些中國食品,送她些鍋碗瓢盆。有時候,她的人都木了,英文不靈,呆看著,呆站著看別人忙,默默淚,不說一句話。老婆回來後,總說她很可憐,如果是她決不會來,何必呢。 ” 你們男人呀。換個女人就那麽不同嗎 ? 不會有好報的。 ” 又問我有沒有對那麽有形的美國妞動心,我說我吃比薩餅拉肚子一個下午,中國胃配美國飯,不是人人能適應的。況且 87 年 8 月 16 日剛到不久,即和斯坦福胡佛研究所吳元黎教授通電話,他便問起我是否成家,和誰成家,告訴他是和中國人成家後,他連連說好,如與美國人結婚,第一會想你的母語,上海話,中國話,第二會想你的飲食,外國太太絕不會燒醋溜魚片,紅燒黃魚,第三會想你的群體,從小到大的朋友,因為你在她的親友間會格格不入,她在你的親友間也會無聊。我連說透徹,有道理,又問師母何人, ” 英國人,那時中國女士太少,嗬嗬。 ”
又隔幾天,那女士乘公共汽車來訪,帶了一大包東西致謝,雖然心中依然悲痛,萬箭穿心,但這精神好了許多,說強扭的瓜不甜,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早晚會暴露的,壞事也可變好事,物極必反,但我不願收下她手工編織的,給她老公的毛衣,套上身後,渾身上下的不適,而她和我老婆倒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關起門來,嘰咕半天,哭笑全來,其中甚至包括如何懷孕,早得貴子之類的女人私房話。後來幫她打電話和她在芝加哥的表弟聯係上了,那表弟夫婦倒專程開車前來看這不幸的表嫂,表弟還專門和她的老公談了一次,反正也近聖誕假期,由他們帶上這表嫂,另加上我老婆,去芝加哥玩了三天,回來後的 12 月 24 日,我們一行五人又去紐約,華盛頓,費城,巴爾的摩轉了一圈。在這路上,她對這美國的飯也是不適,隻是麥當勞的一個早飯,便使她產生了一個炮營十個基數的急速射,把我老婆等人笑得抽筋,冬天在高速又無法開窗,我隻好和她一起說,不臭不臭,響屁不臭。
一個多月後,她說準備去芝加哥的表弟處住,三月後就回國了,而芝加哥的唐人街說不定可以打點工,因為她是 J-2 有工作許可的。還是她的表弟來接,臨走時說在她最苦的時候認識了我們是種緣份,和我們在一起,她最開心了,我們倆性格好, ” 雷鋒叔叔,雷鋒阿姨, ”” 肯定有好報,肯定會有小孩,你們的小孩肯定聰明。 ” 又說不相信我們是上海人,她在上海幾乎一輩子了,上海人的勢利,小氣深有體會,和我老婆又眼淚汪汪了一回。離開後的第二天,接了她的一個平安加感謝的電話,後來的一個月便無音無息,想來有了新朋友,反正朋友朋友,是碰上才有的,我們的生活中,朋友也是常變,不足為奇。眼看已是近三月,她回國的時候該到了,美國是她的傷心之地,不會久留的。可是一日下班回家後,老婆說,她來電話了,在芝加哥不順,先是表弟家呆不下去,搬到華僑老太家居住,那老太對打電話,各種活動都有限製,一會兒說她炒菜油煙太大,一會兒說她講話,笑聲太響,一會兒說她虐待她的四隻貓,兩隻狗了,總之再也不能像我們去華盛頓時那樣,連放屁都笑。 ” 你們真是我一輩子遇見最好的人了。 ” 我倒認為她成了祥林嫂了,重複來重複去的這句話,聽得煩了。現在她搬去另一個地方,才能和我們通話,飛機票定在三月十日回北京,而從那以後幾乎每天和我老婆聊上一兩小時,問她教會裏學免費英語的朋友如何,問她曾經去過的美國人,中國人如何,當然我知道她也想知道她老公的情況, 23 年的夫婦總有快樂時光,隻是歲月無情,把這激情,幸福都消磨光了,淡淡的化了去,再也找不到了。於是我也告訴他一些聽來的和小道的二手消息,因為她們夫妻的故事,在這大學城,在三百多中國人中也是不小的新聞, 23 年夫婦,相夫教子養老育小,怎麽一下歸零,太無情無意。也有說,那老公還算不壞,留了錢,租了房,買了醫保,清官難斷家務事,況且多年分居,相互陌生了,也有客觀因素。也問過她為何沒有覺察,為何還來美國,她說,那時對世界第一強國都有好奇,能來看看也死心了,況且兒子極想來美國念書,替他探探路,了解些一手資料。三月六日下午,我正在忙功課,看書寫作業備考,兩周一個小測驗,寫一篇文章綜述,對剛來不到一年的我是頭痛的事,老婆也給我趕到朋友家,省得有人一會兒問這,一會兒問那,一個思路斷了撿,撿了斷,不是個開心事,而這位祥林嫂打來後的第一句話又是, ” 你們是我最困難時遇見的好人,一輩子都應該謝你們。 ” 阿門,善哉,不能換個話題嗎,我聽了至少 30 遍了,我要考試,老婆不在,希望原諒。啪地一聲,掛了。轉眼間,三月十號到了,老婆說,她該走了,和她一起去教會念英語時,一見天上飛機,她就說, ” 飛機飛機,帶我回家。 ” 現在我眼睛直跳,祥林嫂又在講我們了。
過了半年,突然在中國店見到她的表弟,原來是到此地念書了,問起他表嫂情況時,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三月十號早上 2:20 至 2:50 ,她在儲藏室內用電線吊死了,他去料理的後事,留下的遺言還說你們好,最好的好人,比他和他的老婆都好。我頓時手腳冰涼,如果我再多點同情心,多點愛心,我老婆在家,和她多聊點時間,說不定她會不走絕路,她會大聲笑起來,撐過這眼前難關。她的表弟說,很難,你沒錯,他的表嫂好勝,好強,好麵子,老公沒了,兒子念書難,打工掙錢也不是她這教師的強項,一個個門都關了,一個個希望都沒了,嚴重憂鬱症使她走上了絕路。回去後告訴老婆,她張著嘴,發不出一個字來,一個四十六歲的女子,在窗前盼老公,盼兒子的女子,就在儲藏室裏上吊了,在她回國的幾小時前,她是帶著粉碎的心走的,帶著對人間,親情,愛情的失望走的,一步一回頭。那在華盛頓首府和假的華盛頓合影還在,她在白宮麵前伸出手指的笑容還在,居然真的回不去了,飛機帶不去了。 21 年後的金秋,我送女兒上學後,突然想起她來,似乎她還在問, ” 記得我嗎,你們的女兒是我帶來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