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上海住汾陽路時,對麵的上海音樂學院、樓下的鄰居,總有彈鋼琴的時候,此時的叮咚之聲,伴隨著童年、少年的夢,一年四季,流淌不息。而小號、法國圓號、鎖呐、男女聲的混合,又成了夢中的催眠,迷糊的早晨、睡意蒙朧的晚間都有了生命的音符、人生舞台的背景。
曾經想像未來的家,一定會有架三角鋼琴,叮叮咚咚的音樂從彈奏者的指尖流出,化作繞梁之聲,把笑意、春色留在人間。九七年七月一日購下這寒舍後,雖是有產階級,但畢竟是七十元、六十元起家,底子薄、基礎差,而子女教育、養老退休、日常生活、汽車醫療、財產稅、城市稅、聯邦稅、收入稅,處處伸手,稅稅要錢,於是女兒要學琴,隻能應陋就簡,又見這猴子屁股坐不住,對其練琴的前景不予看好,便買下個五百元的鋼琴了事,而每天練琴,也成了擦槍走火的導火索之一,一喊二喊三喊不來後,血壓上升火氣上升,尤其見到女兒把書丟在地上罷練時,惡從心頭起,便打了小屁股唯一的一次,雖說「家雞打得團團轉」,事後還是牽著小手上街,偷偷看看有沒有打紅,但「豎子不可教也」似乎根深蒂固,女兒的前景甚憂。
然而,春去秋來,歲月輾轉,「鋼琴彈了沒有?」雖然還是每日的「催命符」,「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這根弦一直繃著,全家人都繃著,但不知不覺中,女兒的琴藝有了長進,每周一次與老父親的越洋電話中,女兒的獨奏也成了一項匯報內容,0七年八月二十七日的老父親雖然無力接聽長達四十分鍾的演奏,要我手持手機放在他的耳邊,但還是一如即往地伸出大姆指,喊著「好哇,好哇!」給這孫女打氣,作為爺爺人生中最後一次對她的鼓勵。
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女兒在Flint參加鋼琴考試,達到了八級水平,回家路上,又在討論換鋼琴的話題。雖然鋼琴老師、朋友、同事也都說起換琴的事,也知道廉價鋼琴對女兒的聽力、練琴的興趣、音樂的表達都有負麵的影響,但此時此刻要換一架好些的鋼琴也是不小的投資,斯坦威、雅馬哈的新琴是可望不可及,即使是舊的這類鋼琴也要一萬元以上美金,老婆再上夜班,老爸再賣力工作,也是一時無法籌集,因為看著退休金縮水、房產縮水、股市縮水,校園、公司中裁員不斷,確實有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的危機感,而我的左膝蓋不久便要挨刀,用膝蓋鏡手術修補陳年老傷,剝離碎骨爛筋。因此想在手術前實現女兒的願望, 於是便網上網下的忙碌、調查行情尋找賣家,驅車看琴,帶女兒試琴,也是不亦樂乎。
或許正值經濟低迷時期,網上要出售的三角鋼琴,名牌鋼琴也是不少,人人等著錢用的狀況使遺產鋼琴成為燙手山芋,1894、1904、1923年的三角鋼琴真是不少,有的或許已走音走調,價格低得驚人,但想想這些鋼琴不修理不調音無法再彈,而修理的費用幾何心裏無底,恐怕不堪負擔。
上星期六上午,先去一位老人家裏看了他妻子生前用過的三角鋼琴,在空蕩蕩的大廳裏,鋼琴格外醒目,已獨居一年半的老人倒是與時俱進,雖然擁有的飯店、電台破產,但給這鋼琴裝上了遙控的CD Player,讓妻子、女兒彈過的樂曲依然還在這室內回蕩,讓牆上三個女兒的相片,從俄羅斯移民來美的妻子遺像笑口常開,餘音不絕。然而,曾經五十萬帶遊泳池的房子畢竟留下孤身老頭太多的孤獨,睹物思人的環境愈加使人悲切,於是標價五千,自付運費、調音費、保證修好F鍵,奉送所有CD和兩大箱樂譜,可是,五千元依太高,這架Young Chang鋼琴是韓國產品,質量如何也不知道。
中午十二點,拖著傷腿又向七十二點七英裏外的底特律北郊開去,那裏有架Wurlitzer三角鋼琴,是已搬去弗吉尼亞州的職業鋼琴家所有,保養極好,光彩照人,令人心動,於是一個半小時後抵達其父親的住處,按鈴開門進去後,卻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和一條大黑狗前來迎接,而這位老人也是鋼琴家,在日本雅馬哈總部當了十五年推銷商,多次在世界各地演出過,現在雖然英雄暮年,一場車禍至殘,但那肥厚的大手輕盈地在琴鍵上一按,貝多芬的「致愛麗斯」、莫紮特的「安魂曲」 、舒伯特的「小夜曲」接二連三湧出,把人帶入絕妙的音樂世界,確實是人不可貌相,鬢發皆白,頭部傷疤驚人,雙腿殘疾,麵目不雅之人卻有如此的絕技,人類的世界,如果沒有音樂,確實是一片沙漠,人生雖然短暫,命運雖然曲折,但這藝術的魅力、音樂的芬芳,卻能在逆境下開放,分外奪目。
一九四二年列寧格勒被圍時,餓得全身無力,每天餓浮遍地的市民和音樂家、戰士們聚集一堂,聽著臨時從部隊各處召回的交響樂團演奏著貝多芬的第四、第五交響曲,戰場另一頭的德國軍官聽見熟悉的音樂時,也不得不為俄羅斯人的不屈而折服。二戰後的柏林地下室內燭光飄搖,饑餓的五個兒童守著一片麵包祈 禱, 空著肚子的 母親彈著鋼琴,把希望撒向戰爭的廢墟; 美國大蕭條時旅遊業收入從五億下降為兩億,但圖書、音樂唱片的銷售卻是上漲三倍,一位諾貝爾獎的獲得者說,如果沒有圖書館,沒有音樂,他會克製不住自殺的念頭。
人類與動物的最大區別便是能創造藝術,學習優雅,提高素質,提高修養,經過一代一代人的雙手流傳下去的音樂、藝術才是人類真正的瑰寶,真正永恒的財富。
我正在冥想,轉身拍照時,左膝蓋突然一陣刺痛,又是這撕裂的半月板作怪了,回家的路上,我便讓德彪西的「月光」回蕩於車內,「麵包會有的,鋼琴也會有的」。我對受傷的膝蓋說,仿佛看見女兒有趣的笑臉。當天晚上,無法入眠,綿綿不斷的琴聲又化作往日的歌聲進入我的夢中,我的膝蓋居然好了,又跳起了「北京的金山上」,跳起了「洗衣歌」,舞姿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