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婆子露斯

瘋老太露斯又是老婆做家庭護理時認識的美國老人。八九年時老婆的英語還在「初級階段」，常常要連說帶比劃才能使美國人明白，好在瘋老太不是自說自話，便是整天呆看著電視節目，因此對話不多，況且她自己常常記不住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吃藥，對老婆的名字也一直沒有記住過，因此這份工作對老婆來說比較容易。

老太在Mason的住房是車庫無車，書房無書，客廳裏一排沙發一隻電視機，餐廳裏一張明朝的，中間已裂開的中國紅木飯桌，那古樸圓渾的造型似乎還要訴說穿洋過海的故事，然而那銀製的全套餐俱似乎還反映了家族過去的輝煌。老太的祖父是英國著名的船長，發黃的報紙上有著他的照片，後來投資林業、礦產，大獲成功；老太原是中學教員，但從她的父親開始，便經營小型的食品超市，在她和丈夫的經營下也遍布密州，有十幾個分店，因此可以負擔起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護理費、醫療費。

然而，樹大招風，因為有錢，因此受人算計，最令她傷心的是她的一位最好的朋友，也是八十歲左右的童年女友，帶她去卡迪拉克處購下了一輛豪華車，隨後逃之夭夭，老太神誌清楚時說，「啊呀，我上溫蒂的當了，她讓我簽字時，我就簽了，哎呀，不過就幾萬塊錢，算了吧！」於是管理她家財務的委員會說，老太今後的簽字一律失效，護士陪她看病，吃飯、購物時，一律由當班護士簽字，交驗本人身份證後結賬，如此一來，帶來許多不便，有些美國護士就不願意在老太那裏上班了，身為中國人的妻子倒不計較這些麻煩，而老太的監護人見過妻子幾次後，也放心讓她帶老太外出，因為知道這個老中不貪。

老太露斯不知這些故事，見到妻子一來便能帶她外出，也是高興，見到妻子付賬，也謙虛一番，說不好意思，下次我請你，但下次又把同樣的話重複一番，似乎在錢的問題上並不癡呆，可是還是記不住妻子的名字，想吃妻子燒的中國菜了，便叫她「Kitchen」，想叫妻子帶她出去了，便叫她「Mom， Can we go out？」或者是「Boss, can we go to a party？」反正弄得妻子大笑，她也一起笑，弄成"兩個瘋子"。

不過老太畢竟當教師多年，一個個糾正妻子的英語發音，濁輔音，輕輔音，後舌音，鼻音，都講得清清楚楚的，一點也不糊塗，一點也不馬虎，發錯音了，便一天到晚盯著你，要你發音，發正確為止，可是明明已經發正確了，老太又忘了，又要你念，又要發音，弄得老婆頭大。

　每年聖誕時，老太最易發病，有次夜間兩點突然穿著睡衣出去了，在雪地上走了近百公尺，來到童年時姐妹三人玩耍的地方，現在是兩位姐妹和其他家人的墳地，一個勁地要她們出來玩，又要她的母親帶她玩，手腳都凍紫了，渾身都在發抖，但是就是不肯回家，後來叫了警察，才把她騙回去。
Schmidt，那是個戴帽愛爾蘭婦女推著購貨車的霓虹燈，車輪會一閃一閃的放光，所以老板也沒有計較，闖禍的老婆在一邊悶笑，以為假日的辦公室裏沒人，給老太一些電話，讓她亂撥，卻撥出故事來了。

Grand River上的那家小超市後來也關了門，畢竟競爭不過路對麵的Meijer。老太幾代人辛苦奮鬥積累下的數千萬財產也是回歸社會了的，因為她說過，她要把自己和兩個姐妹的財產都捐給社會，捐給國家，「因為這是上帝給我暫時過一下手，希望我把這錢分給大家，分給社會」。記得她神誌清醒時會背莎士比亞的俳句，著名作品的段落，還會考我古希臘的故事，講點荷馬古詩，講點赫克裏斯，也講點比才的卡門，舒伯特的小夜曲。

二００二年七月二十八日父親最後一次來美國探親時，曾去蘭辛憶舊，經過Mason時，專門去老太的住房一轉，不知怎的，門窗車庫全關，也沒有護士的車停在門前，頓時有些感慨，有些失落，因為當年老太說過，那時她白天上課，夜晚上班，每周工作七天，多少年沒有休息過、渡過假日，而Mason的住房，是第一幢自己擁有的住房，雖然還有其它十一處房產遍布美國、加拿大，有的甚至價值百萬，但最鍾情的還是這不起眼的小屋，或許老太把她自己最好的人生都埋在這裏了，這裏有太多的美好回憶。

又一年聖誕假期，老板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偏巧我的博導正在辦公室裏，於是，接了電話，瘋老太在電話中說，「我是露斯，現在美國物價濫漲，有良知的公民應該致信美國總統，國會議員，反對這樣漲價。你知道嗎？先生，你叫什麽名字？以前看電影是二毛五的，現在要五元，以前一加侖牛奶五毛，現在是二元二毛，這是不給美國人民生路，我非常憤怒，先生，你叫什麽名字，請你立刻給總統打電話，給議員打電話，謝謝，先生，你的名字我又忘了，對不起。」幸虧我告訴過美國老板瘋老太的故事，從德國來的老板也知道這個家族的傳聞，而當時的Grand River Ave上還有一家老太的副食品超市

　九五年離開密西根後便沒有了老太的消息，因為平時她是不接電話的，老太和她的姐妹一樣，都沒有子女，現在，我也是老了起來，不是當年那三十多歲的外國研究生了，那七八十歲美國老人的故事似乎並不那麽遠了，年齡越大，這些美國老人的故事反倒是分外鮮明、生動，可能因為他們的情景便是我明天的故事，我也會孤獨、寂寞，也會嘮嘮叨叨講些過時的話，唱些過時的歌，然而，與美國的老一代相處，我反而能找到許多共同點，比如推崇勤奮工作，推崇節儉，看不慣奢華享受，玩世不恭；也愛古典音樂，也享受歌劇、交響樂；喜歡費雯麗、保曼、赫本、帕克、馬龍等電影明星，喜歡多明戈、帕瓦洛蒂的歌聲。

人生都會變老，老的時候更會感歎生命的短暫。現在我戴著父母六十年前的訂婚戒指，似乎更理解人生的短暫，生命的美好，也更會理解當年的美國老人，和父母同齡同代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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