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知道,代溝有多深?有誰知道,理解有多難?有誰知道,親情有多重?
當我坐在父親的病床邊,當我記著父親口述的遺作,當我聽著父親的同齡人最後一次唱起「新四軍軍歌」時,我似乎走近了父親,理解了父親,親近了父親,然而,當我扶著骨瘦如柴的父親顫巍巍地走向廁所,聽他講著出院後的打算,聽他講著心願時,我卻又是困惑,因為父親對自己的病情依然沒有正確的估計,盡管我已竭盡所能,向父親介紹了百分之八十的病情,介紹了無法回避的事實,然而,我不知道父親對殘酷的現實會有如此強烈的抵觸,會千方百計地找理由拒絕,我也無法理解,父親的遺願離現實世界為何如此遙遠,根本無法實現。
我知道,人生的最後階段會有「拒絕、反抗、消沉、接受」的過程,我也知道,父親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每當醫生和我交談時,父親總是全神貫注地想從片言隻語中獲得些信息。但是,我無法忍受,當我解釋病情時,解釋有關術語時,父親那似信非信的目光。
是的,七月十四日從美國打電話給父親時,他依然大著嗓門底氣十足地告訴我,他得了晚期胃癌,依然每天冒著三十九度的高溫天氣,去醫院打三、四小時點滴,「沒人相信我已九旬,我患了胃癌呀!」而八月六日,為了迎接我的到來,父親專門請了假,冒著三十五度的高溫出院,在兩百七十公尺的路途中休息八次,一定要在那家「良宵酒樓」為我洗塵,看我吃飯,催我吃菜,而他自己,隻喝點魚湯充饑。
我知道,八月二十六日上午,父親因為無法獨立走完上廁所的七公尺路,因為激烈的喘息,因為雙腿和全身的無力而倍感震驚,他萬萬想不到在一個多月時間內,癌症的發展會如此迅猛,不僅看不到明年八月的奧運,明年二月的春節,甚至也可能看不到今年聖誕時再次探望的兒子。他告訴我,要把母親和他葬在一起,卻不知母親的骨灰盒已經失蹤,他告訴我,要在墓碑上刻寫「鳳儀歸來兮」,以表達他對母親的懷念,還要把他的生辰寫成1917-2008, 卻不知這樣的時辰安排已不在他的手中。
我知道,九月五日上午,當我和他學院的院長、人事處長交談時,他已無法關心談話的內容,他已無力多談。九月五日下午我向他告別,第二天返美時,他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說,因為我已寫完了他要寫的文章,因為我已向醫生交待了病危時的處理方法,因為我已托付了有關親友照料父親。
然而,當父親知道,我在當天的幾小時內還有五件事要處理時,立刻建議我先坐出租車把笨重的物品送到家中,然後再去城隍廟、南京路、淮海路、徐家匯辦事,這樣可以節省時間,又告訴我購買羽絨服可到中百一店七樓,購買月餅可到徐家匯華山路第二食品店樓上,購買楊州醬菜可去吉買盛二樓左側櫃台。於是人生最難堪的生離死別,最後的一麵便被他三言兩語打發,催我快走。
我不知道,等我走後,他是否會悄然落淚;我不知道,等我走後,他是否會徹夜無眠;我不知道,每天上午的查房醫生,是否會有耐心向他解釋病情,是否會耐心聽他講述病情。
人在健康時,可以瀟灑,去追求「哭著來,笑著走」的境界,人在年輕時,可以視死如歸,一腔熱血,一腔激情。然而真正聽到死神的黑色翅膀輕揚時,有幾個人會不留戀生命,不留戀陽光,不留戀春色,義無反顧地踏上歸途?
我無法坦然麵對父親那閃亮的強烈求生的目光,我無法抹去無助的,心底流出的悲痛; 雖然我知道人生總有落幕的時刻,雖然我知道九十已高齡,父親已是幸運;雖然我想記住父親麵對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歡笑,雖然我想記牢父親背起我的女兒,輕輕吟唱的蘇州兒歌; 但是,我依然無法坦然麵對每況愈下的父親,骨瘦如柴的父親,一步三喘的父親,時常咳嗽的父親,可是,我又不得不走,因為一個月的假期已到,因為美國有家、女兒、妻子在望,因為我的科研無法停止,十月前要寫好今年的第三篇文章,明年二月前要申請基金。
正是親人的離去,正是生死的痛苦給我們留下了白發,留下了皺紋,但也正是這些人生的痛苦磨煉,為了老的,為了小的,我們無法鬆懈,我們無法休息。
有人說,人生便是挑擔走路,「一肩挑盡古今愁」。
有人說,「苦難是人生的財富,生死是親情的試金石」。有人說,當父母健在時,無論你的年紀多大,你依然是個小孩,因為那生的門是暢通的,那去的路由他們擋著;當父母不在時,那去的門是開著的,那生的路卻是堵死了。
每個人的人生歲月,都有生離死別,都有苦樂百味,有了苦澀的時刻,要更珍惜甜美,珍惜真情,也正因為生活中的挑戰時時可見,困難天天會有,我們才更要珍惜友情、親情、愛情、家庭,珍惜每一個愛你的人,學會包容,學會理解,學會善待他人,學會尊老攜幼,學會不勢利。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死的季節交換,有時會快得無法接受,無法承受,我們的上一代人,二戰時的青年,正在隱入曆史,正在離開,我見到一名老者要離世時,那四名白發蒼蒼的戰友聚在了他的床前,唱起了「新四軍軍歌」,那蒼老的歌聲一下子震動了我的心靈,無數悲涼的淚水奪眶而出,難以止住。是的,他們這一代人正在離去,可是他們的歌聲我們還能聽到,他們的故事我們不會忘卻。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孤軍奮鬥,羅霄山上,繼承了先烈的殊勳。
千百次抗爭,風雪饑寒,千萬裏轉戰,窮山野營."
在這嘹亮的軍歌聲中,西北航空公司的第26號航班騰空而起,刺向藍色的雲天,那一代人的戰歌在這萬裏雲層中伴我西行,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