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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母親--朱德//背影--朱自清

(2006-07-01 11:10:50) 下一個

《回憶我的母親》

作者 : 朱德

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愛我母親,特別是她勤勞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遠回憶的。

我家是佃農。祖籍廣東韶關,客籍人,在 “ 湖廣填四川 ” 時遷移四川儀隴縣馬鞍場。世代為地主耕種,家境是貧苦的,和我們來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實實的貧苦農民。 母親一共生了十三個兒女。因為家境貧窮,無法全部養活,隻留下了八個,以後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這在母親心裏是多麽慘痛悲哀和無可奈何的事情啊!母親把八個孩子一手養大成人。可是她的時間大半被家務和耕種占去了,沒法多照顧孩子,隻好讓孩子們在地裏爬著。

母親是個好勞動。從我能記憶時起,總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婦女們輪班煮飯,輪到就煮一年。母親把飯煮好還要種田,種菜,喂豬,養蠶,紡棉花。因為她身體高大結實,還能挑水挑糞。

母親這樣地整日勞碌著。我到四五歲時就很自然地在旁邊幫她的忙,到八九歲時就不但能挑能背,還會種地了。記得那時我從私塾回家,常見母親在灶上汗流滿麵地燒飯,我就悄悄把書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節裏,我上午讀書,下午種地;一到農忙,便整日在地裏跟著母親勞動。這個時期母親教給我許多生產知識。

佃戶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艱苦的,可是由於母親的聰明能幹,也勉強過得下去。我們用桐子榨油來點燈,吃的是豌豆飯、菜飯、紅薯飯、雜糧飯,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飯裏做調料。這類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飯食,母親卻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來有滋味。趕上豐年,才能縫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產出來的。母親親手紡出線,請人織成布,染了顏色,我們叫它 “ 家織布 ” ,有銅錢那樣厚。一套衣服老大穿過,老二老三接著穿還穿不爛。

勤勞的家庭是有規律有組織的。我的祖父是一個中國式的農民,到八九十歲還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會害病,直到臨死前不久還在地裏勞動。祖母是家庭的組織者,一切生產事務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還沒亮,母親就第一個起身,接著聽見祖父起來的聲音,接著大家都離開床鋪,喂豬的喂豬,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親在家庭裏極能任勞任怨。她性格和藹,沒有打罵過我們,也沒有同任何人吵過架。因此,雖然在這樣的大家庭裏,長幼、伯叔、妯娌相處都很和睦。母親同情貧苦的人 —— 這是樸素的階級意識,雖然自己不富裕,還周濟和照顧比自己更窮的親戚。她自己是很節省的。父親有時吸點旱煙,喝點酒;母親管束著我們,不允許我們染上一點。母親那種勤勞儉樸的習慣,母親那種寬厚仁慈的態度,至今還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災難不因為中國農民的和平就不降到他們身上。庚子年 ( 一九 OO) 前後,四川連年旱災,很多的農民饑餓、破產,不得不成群結隊地去 “ 吃大戶 ” 。我親眼見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爛爛的農民和他們的妻子兒女被所謂官兵一陣凶殺毒打,血濺四五十裏,哭聲動天。在這樣的年月裏,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難,僅僅吃些小菜葉、高梁,通年沒吃過白米。特別是乙未 ( 一八九五 ) 那一年,地主欺壓佃戶,要在租種的地上加租子,因為辦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脅著我家要退佃,逼著我們搬家。在悲慘的情況下,我們一家人哭泣著連夜分散。從此我家被迫分兩處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災,莊稼沒收成,這是我家最悲慘的一次遭遇。母親沒有灰心,她對窮苦農民的同情和對為富不仁者的反感卻更強烈了。母親沉痛的三言兩語的訴說以及我親眼見到的許多不平事實,啟發了我幼年時期反抗壓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決心尋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離開母親,因為我讀書了。我是一個佃農家庭的子弟,本來是沒有錢讀書的。那時鄉間豪紳地主的欺壓,衙門差役的橫蠻,逼得母親和父親決心節衣縮食培養出一個讀書人來 “ 支撐門戶 ” 。我念過私塾,光緒三十一年 ( 一九 O 五 ) 考了科舉,以後又到更遠的順慶和成都去讀書。這個時候的學費都是東挪西借來的,總共用了二百多塊錢,直到我後來當護國軍旅長時才還清。

光緒三十四年 ( 一九 O 八 ) 我從成都回來,在儀隴縣辦高等小學,一年回家兩三次去看母親。那時新舊思想衝突得很厲害。我們抱了科學民主的思想,想在家鄉做點事情,守舊的豪紳們便出來反對我們。我決心瞞著母親離開家鄉,遠走雲南,參加新軍和同盟會。我到雲南後,從家信中知道,我母親對我這一舉動不但不反對,還給我許多慰勉。

從宣統元年 ( 一九 O 九 ) 到現在,我再沒有回過一次家,隻在民國八年 ( 一九一九 ) 我曾經把父親和母親接出來。但是他倆勞動慣了,離開土地就不舒服,所以還是回了家。父親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親回家繼續勞動,一直到最後。

中國革命繼續向前發展,我的思想也繼續向前發展。當我發現了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時,我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大革命失敗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絕了。母親就靠那三十畝地獨立支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戰以後,我才能和家裏通信。母親知道我所做的事業,她期望著中國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們黨的困難,依然在家裏過著勤苦的農婦生活。七年中間,我曾寄回幾百元錢和幾張自己的照片給母親。母親年老了,但她永遠想念著我,如同我永遠想念著她一樣。去年收到侄兒的來信說: “ 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歲,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飲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見你一麵,聊敘別後情景。 ” 但我獻身於民族抗戰事業,競未能報答母親的希望。

母親最大的特點是一生不曾脫離過勞動。母親生我前一分鍾還在灶上煮飯。雖到老年,仍然熱愛生產。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說: “ 外祖母大人因年老關係,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掇勞作,尤喜紡棉。 ”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與困難作鬥爭的經驗。我在家庭中已經飽嚐艱苦,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沒感到過困難,沒被困難嚇倒。母親又給我一個強健的身體,一個勤勞的習慣,使我從來沒感到過勞累。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生產的知識和革命的意誌,鼓勵我以後走上革命的道路。在這條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認識:隻有這種知識,這種意誌,才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財產。母親現在離我而去了,我將永不能再見她一麵了,這個哀痛是無法補救的。母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隻是中國千百萬勞動人民中的一員,但是,正是這千百萬人創造了和創造著中國的曆史。我用什麽方法來報答母親的深恩呢?我將繼續盡忠於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盡忠於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 —— 中國共產黨,使和母親同樣生活著的人能夠過快樂的生活。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願母親在地下安息!


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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