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潤生帶來的錢很快就花完了,孩子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每天都要輸進大量的液體和新鮮血液,無奈高燒還是不退。
貝貝很堅強,紮針的時候也不哭。醫生說這種病看好的幾率很小,即使康複,她的腦子也被燒壞了。秀蘭急得隻是哭,哭有什麽辦法?潤生四處借錢,聽說北京有家醫院專治血病,於是在征得醫生同意後又把孩子轉到那裏。貝貝住進了高級病房,裏麵隻有兩張床,每天費用很高。醫生通過藥物抑製住了貝貝血液裏的腫瘤細胞和免疫力。
安排孩子住院後潤生又回去了。陶瓷廠不能沒有他,他不可能請太長時間的假,於是便雇了個婦女陪秀蘭一起照看孩子,秀蘭堅決不要。因為花銷太大,錢一直都很緊張。為了給孩子看病,潤生把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以後拿什麽還?
顧不了那麽多了,救人要緊呀!
秀蘭一直想給潤生說自己懷孕的事,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潤生知道後隻會更痛苦,他們目前的情況根本不允許再要孩子。看著病床上的貝貝,秀蘭的心都碎了。孩子一天天地憔悴,頭發已全部脫光,不敢照鏡子,一照就哭。她給孩子做了個小紅帽,買來一些故事書,每天給她講故事。
妊娠反應很強烈,在醫院那種環境健康人都容易惡心,何況她那種情況。秀蘭撫著肚皮矛盾萬分——孩子呀孩子,你現在來的真不是時候!為什麽不早來幾年?你姐姐現在那樣,媽沒有精力生你呀!
苦思冥想十幾天,秀蘭咬了咬牙,把孩子做掉了。
那一刻的疼痛是如此的刻骨銘心!下身感覺已經撕裂,好像腸子被拽了出來,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心被揪著生生地掰了開來,血湧了上來,眼前完全是紅色的漂浮物,隱隱約約有一雙小手在拚命地掙紮,嘴裏喊著媽媽……
手術後,秀蘭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肉體的疼痛尚可忍受,心靈的疼痛使她痛不欲生!
稍事休息後她扶著牆回到病房,同室的病友以為她病了,熱情地伸出援助的手。幫她買藥、買飯,小小病房充滿了友愛,使秀蘭感激落淚。流產後身體很弱,晚上坐在孩子跟前就睡著了。
朦朦朧朧地,秀蘭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什麽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天,紅色的地,紅色的草地,紅色的河流……紅色的湖水象血一樣波濤洶湧,劈頭蓋臉撲了過來!波濤中,一個孩子在裏麵掙紮,看不清他的麵容,一雙小手拚命地揮舞,顯得是那樣無助……一陣更大的風浪撲了過來,孩子被高高拋起,空中,一直禿鹙俯衝而來,孩子發出尖銳而淒厲的呐喊:“——媽媽,救救我!”
秀蘭“啊”地叫了一聲,一挫身站了起來,伸出雙臂在空中亂舞。同室的病友見她這樣,不知是怎麽回事。這時值班的護士來了,秀蘭這才清醒了過來,趴在孩子的身邊失聲痛哭……
病房裏的那個孩子也是個女孩,白血病,由父母照料,有時她的爺爺奶奶也來看她。病友說你男人也真是的,孩子成這樣了,還上什麽班呀!一個人照看孩子根本不行。秀蘭說他是廠級領導,廠裏離不開他。
想想潤生也很不容易,為了孩子四處借錢,現在已經花了五、六萬了,這輩子說不定也還不清。這孩子的病不是一兩天就能看好,總不能讓他辭了工作吧?
北京大夫說這病有一種治療辦法,就是接受匹配的骨髓移植。通常情況下,匹配的移植骨髓都能在家人中間找到,最好用兄弟姐妹的骨髓。如果家中親人都找不到適合的骨髓供體,從非親緣供體身上找到適合供體的幾率隻有1/10萬!還有骨髓移植約十幾萬元的手術費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天文數字。
骨髓移植手術要求移植雙方的HLA等位基因完全一樣,而這種相同的基因在親兄弟姐妹間比率最高。醫生問秀蘭還有沒有孩子?秀蘭說沒有了。醫生說那隻能在你和你愛人之間找了。你們得做血液化驗,看誰的基因跟孩子一樣。
秀蘭愣住了。孩子的親生父母在哪裏還不知道哩。她把情況給醫生說了,醫生說你趕快找到他們,他們肯定會配合的。
秀蘭給潤生打了個電話,把情況給他說了。潤生跑到醫院找到同學,查找兩年前的出生記錄,記錄上隻有豐鎮兩個字。豐鎮離榆城一百多公裏,是個鄉鎮的名字。鄉鎮那麽大,到哪裏去找?
醫院的同學說:“你們就別費那份心了,現在計劃生育那麽緊張,就是找到了他們也不會承認。何況這種病的治愈率很小很小,你們現在欠了那麽多債,什麽時候才能還清呀?骨髓移植手術費十多萬,你上哪去借?下半輩子準備怎麽活?!——放棄了吧。你們已經盡力了,也算對得住她了!——潤生你聽我一句勸。”
潤生搖了搖頭。他說:“事情沒有擱在你身上,你當然體會不到。孩子那樣,秀蘭和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們能作的就是盡一切可能給她看病,隻要能治好,傾家蕩產在所不惜。至於下半生怎麽活,那是以後的事,再說吧!”
廠裏在後麵重新找了塊地,準備修建家屬樓。上次交款的人都報名了,基建已經開始,一年後就可以住上新房了。
郝書記找潤生談話,征求他的意見。潤生搖搖頭,很堅決地放棄了。郝書記長歎了一聲,說我手上可能就這最後一次機會了,以後怎麽樣,誰也不知道哩。潤生你肯定會後悔的。
潤生說他不會後悔。
是的,後悔又能怎麽樣?
潤生來到了豐鎮。豐鎮十六個村子,先去哪裏找?
這種事又不能問人,問人家也不會說。計劃生育是一項國策,多少人跟著丟了烏紗帽,全年政績再突出,隻要出現超生就會一票否決,毫不含糊。
其實每個村子都有幾個超生的,隻要人不知道,就平安無事。
通常的辦法是把孩子生在外麵,女孩送人,男孩就顧不了那麽多了——刨房子收地成黑戶,愛乍就乍!
隻是苦了鄉鎮上的幹部:一年的辛苦全沒了。
潤生漫無目的地在豐鎮找了兩天,沒有任何線索。他突然想起那人姓張。陝北許多地方的人一般都是按族群居住,村子的名字也多以姓氏命名。如張家河、王家川、李家峁、趙家灘等等。
先去張家河看看。
張家河離豐鎮有三十裏路,一條土路坑窪不平蜿蜒曲折,沒有班車,隻能步行或搭拖拉機。
路上積了厚厚的塘土,風一吹,漫天黃霧,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了。路邊的蒿草上也積了厚厚的灰塵,苟延殘喘,痛苦異常。兩邊都是山,山上光禿禿的也沒樹,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地方居住?
一路上都沒有遇到拖拉機。快到村子的時候才聽見後麵一陣柴油機的轟鳴。走了三十裏路,累得都快要垮了。潤生在上縣城中學的時候也常常走山路,一去也是三十裏,但那時還小,似乎不知道疲倦,幾個孩子一路同行,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現在在工廠上班,好長時間沒走這麽長的路了,潤生感覺自己的腿都不聽使喚了。
來到張家河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潤生小心翼翼地問了幾個人,人家還以為他是鄉上派來的奸細,問什麽都搖搖頭說沒有,警惕地看他一眼就走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潤生突然覺得很餓,又渴又餓。他來到一戶人家,人家正在吃晚飯。主人問他找誰?潤生猶豫了一下說我不找人,去山裏迷路了,能不能結宿一晚?對方看他的衣著像個城裏人,於是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並讓他一塊吃飯。潤生洗了把臉,臉盆裏厚厚一層黑土。主人的婆姨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對人很熱情。她給潤生又倒茶又遞煙,潤生說我不會吸煙。婆姨便嘻嘻地笑著說他學謊,哪有公家人不抽煙的?掙那麽多錢怎麽花呀!
窯裏的燈光很暗,炕上有三個孩子,全是女孩。晚飯是洋芋和酸菜,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婆姨問潤生是否能吃慣?吃不慣她就重做,便易著哩!潤生說不用了,我喜歡吃。可能是餓了吧,潤生一口氣吃了兩碗,還喝了一碗米湯,婆姨猶問他飽了沒有。
吃飯後潤生想向他們了解情況,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也許把這話說出來,他們就會趕他走。陝北人都很直杠,素不相識的人到家裏也熱情招待,但是決不允許你做弄他們,作出傷害他們的事情來。
晚飯後潤生被安排在西邊的小窯裏。小窯收拾得很幹淨,裏麵住著孩子。婆姨抱來了幹淨的被子,這是招待客人的一種形式,一般家裏都會準備一兩床鋪蓋,等來了要緊的客人就拿出來。這裏的民俗看來很純厚,潤生心裏熱乎乎的。
山裏的夜晚靜極了,除了青蛙的鼓噪,偶爾有幾聲狗吠刺破沉寂的夜空。潤生躺在床上碾轉反側,怎麽也難以入睡。
他在想秀蘭和孩子。
潤生知道,早一天找到孩子的父母,貝貝便會早一天脫離危險。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潤生終於忍不住了,就問了自己想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