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家屬樓發生了人命案件後,廠裏很快開始了分配措施。由於集資戶各家都不肯讓,領導隻得采取了非常措施,才勉強把房子分了下去。
潤生由於兩年沒有上班,被分在了六樓西戶。
秀蘭無法接受,上去找新廠長理論,被保安轟了出來。
秀蘭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受不得這樣的氣,於是便等在辦公樓門口,等新廠長一出來就撲了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領口,任人怎麽也拉不開。
新廠長說:“潤生家的有話好好說,你把手鬆開。”
秀蘭說:“潤生在廠幹了十多年,功勞苦勞哪點不夠,為什麽把我們分到頂樓上?”
一樓到六樓一個價格,因此大家都想要中間層。頂樓上都是剛進廠沒多長時間的人。
新廠長臉憋得通紅,氣都快喘不上來了。老呂說:“秀蘭趕快鬆手,你讓潤生回來上班就給你們調整。”新廠長也頻頻點頭。秀蘭說:“潤生是被你們欺負走的,廠子現在成了這個樣子,設備都賣光了,要他回來幹啥!?”新廠長被秀蘭問得啞口無言,隻好同意給他們調到一樓,這樣還可以勉強接受。
廠裏人都說沒看出秀蘭平日裏那麽溫順,發起脾氣居然那麽厲害!秀蘭說人被逼急了,什麽事情都可以做出來!
分到二樓東戶的那家不同意了。他們不願意要那套房子,因為裏麵發生了人命案,太不吉利。人住在裏麵也不會安寧的。
原來最好的樓層突然變成了凶宅,分不出去了,老呂於是建議就分給潤生家。
秀蘭心裏很難受,但也隻能接受。一樓那套房子給了別人。
建行那段時間也在要他們的地方,催得十分緊。因此新屋子簡單收拾後秀蘭就動員了她娘家的兄弟,幫她們搬了進去。
婚後十四年,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晚上睡在裏麵心裏還不塌實。孩子發出均勻的呼吸,涎水弄濕了枕頭,小嘴不停地蠕動著,睡夢中發出“咯咯”的笑聲。秀蘭起來後一個人在屋裏轉悠,從臥室到客廳,再到廚房和陽台,看外麵月明星稀,山巒疊嶂,遠處傳來狗的吠聲,夜靜極了。
她輾轉反側,怎麽也無法入睡。
是啊,從訂婚到結婚,差不多有十八個年頭了。十八年來,除了感情上的磕磕絆絆,基本上都是為了房子而拚搏。倒磚被水衝走,箍窯被雨淋塌,牛氈房差點被洪水吞噬,接著又搬到了廠裏,在潮濕陰暗的窯洞裏住了一年,接著又搬回了牛氈房。牛氈房又悶又熱,夏天跟蒸籠沒什麽區別。就這樣紀念館還不讓住,他們又搬到了山上。山上道路崎嶇,冬天結冰,夏天泥濘,因為貝貝和房東吵架,看別人眉高眼低。後來孩子走了,他們搬到了建行,建行院子沒水,每天都得去很遠的地方,把好幾隻桶都掉進井裏了。潤生在廠裏挑水被開水燙傷,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不能動。那時她正懷著孩子,除了照顧自己還要照顧丈夫。但是兩個人每天都是興奮的,因為肚子裏的孩子為她平了反,讓她可以揚眉吐氣地做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孩子比房子更重要呀!
濱海一年,他們度過了婚後最浪漫的時光。潤生說得對,雖然經濟上損失了不少,但他們享受了陽光海灘,享受了幸福生活,享受了朋友的友誼。特別是小曲,竟然為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是她唯一不安的。等條件好轉後,他們會經常去那裏看望小曲的父母。
是的,錢財乃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複來,他們還不算老,一切從頭開始應該還來得及,重要的是兩顆心緊緊地擰在了一起,誰也離不開誰了。
隻是婆婆不該出事。如果她不出事,那該多好呀!
秀蘭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剛搬進來那段時間,她不敢在裏麵住,兩個兄弟陪了她幾天才回去了。夜深了她不敢起來,睡覺時把所有的窗戶都關嚴了,又仔細檢查一遍,才揣揣不安地摟著孩子入睡。半夜裏特別聽不得風吹草動。一有動靜她就心慌,怕得不敢起來。上廁所也要把孩子弄醒,把所有的燈開亮。一閉眼就看見婆婆站在那裏,渾身是血,慢慢地向她走來……她沁出一身冷汗,猛地拉亮了燈,天亮前再不敢關掉。
越想越不敢睡,秀蘭於是便讓柳城明婆姨給她做伴。
幾個月後潤生回來了,找不到家裏的門,問了別人才沒走錯。
潤生走進自己的家,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家具陳設沒變,孩子和秀蘭都在,而那客廳的瓷磚卻是第一次踏上去的,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爸爸!”女兒掙脫母親的手撲了上來。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秀蘭也笑得很燦爛。
但是潤生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他想起了可憐的母親。
以前曾多次想過自己在城裏買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接上來住一段時間,沒想到母親竟然是以那樣的方式住在了他們的房子裏!
——啊,媽媽!兒子對不住你呀!
潤生所在的這家禮品公司主要經營陶器和玉器產品,生意很不錯。總店坐落在古城的書院門,街上全是文房四寶和古玩字畫等工藝品店,每天客流量很大,是西北地區最大的古文化一條街。朋友的單位因為校慶用了禮品公司一批產品,因此與主管營銷的經理很熟。營銷經理聽說潤生是做陶瓷的,懂工藝,便欣然應允。因為他們有專門的陶器生產廠,就讓潤生給他們搞新產品設計。玉器是他們經銷的,來自藍天。“藍田日暖玉生煙”,這裏的玉器很有名氣。
潤生聽說總經理是個女人,姓袁,很漂亮,也很能幹,到國外去了,這兩天就回來。他心裏一怔,心想會不會是袁玫?看店裏的工藝架上也有許多黑陶產品,心想一定是她了。於是便給營銷經理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可能要回單位上班,不能在這裏幹下去了,非常抱歉。營銷經理說她在外麵忙,讓潤生第二天下午來辦手續。
第二天下午,潤生一踏進店門就愣住了:袁玫已經回來了,就坐在店裏。
眼前的袁玫珠光寶氣,光彩照人,與她的實際年齡很不相符。微微泛黃的頭發象清水掛麵一樣披在肩上,白皙的臉上表情凝重,端莊秀麗;修長的脖子上掛著一顆耀眼的鑽石項鏈,熠熠生輝;黑色的套裙相得益彰,是那樣的恰到好處。
潤生轉身想走,袁玫已經發現了他。
四目相對的一霎那,袁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營銷經理熱情地給總經理做了介紹。潤生滿臉通紅,感覺無地自容。
袁玫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不解地問:“潤生,既然來了,為何又走?”
營銷經理說:“你們認識?”
袁玫輕輕地點點頭:“小梅,你先去吧。這件事情我來處理。”
“找個地方聊聊吧?”袁玫微笑地看著他。
潤生想說:“不,我還有事。”但沒說出口。
袁玫用遙控器打開了一輛白色的豐田車門,請潤生上車。
車裏很幹淨,洋溢著一股女性特有的味道。
袁玫駕駛著汽車,車上放著輕音樂,車子在人流和車流中穿梭,輕車熟路地來到不遠處的德福巷。
這裏是咖啡一條街,他們走進了一家“摩加”咖啡館。
服務生熱情地迎了上來。
“一盤瓜子,一盤聖女果,一盤爆米花,兩瓶喜力,兩杯藍山咖啡,一杯加糖。” 袁玫很熟練地要了東西,看來她是這裏的常客。
他們在二樓靠窗的地方坐了下來。座位是搖椅,吊繩上纏了很多綠色的人造植物,顯得生氣盎然。
袁玫在椅子上晃來晃去,衝著他微微地笑。
“聽說你去山東了,怎麽又回來了?”袁玫在咖啡裏加了糖,用勺子攪了攪,輕輕地推了過來。
“產品沒有銷路。”潤生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在膠東半島生產紫砂,那裏的人肯定不接受。”袁玫輕輕地歎了口氣。
“紫砂是一種古老的傳統工藝,起源於宋代。盛行於江蘇宜興,那裏有很多製壺高手。你們陝北的紫砂其實不是真正的紫砂土。”袁玫抿了口咖啡,侃侃而談。
“不對。陝北的紫砂是經過國家輕工部委托技術檢測中心鑒定的,富含鐵、鈣、鉀、鈉等對人體有益的元素,不含鉛、鎘等重金屬,性質比宜興的還好呢。”潤生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因為他們確實委托上級有關部門檢測過。
“僅憑這些是遠遠不夠的。你們沒有這方麵的資本。因為紫砂工藝是一項國粹,它涵蓋了文化曆史、藝術修煉等諸多方麵,宜興雲集了世界上最好的工藝大師,他們可化腐朽為神奇,變土為金,一件作品動輒幾萬,甚至數十萬,比如顧景舟,比如徐秀棠、徐漢棠、汪寅仙、蔣蓉等人的作品。前輩更有朱可心、高海庚、裴石民、王寅春等,更是不可多求。你是學這個個專業的,應該比我知道的多。”袁玫不緊不慢,娓娓道來。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你知道的這麽多呀!”潤生對眼前的袁玫有些欽佩。
“我是班門弄斧,你不要見笑。”袁玫見潤生很感興趣,就接著講了下去。
“其實紫砂壺的興起與中華民族的飲茶風氣緊密相連,交相促進,傳為千古佳話。 中國人喝茶的習慣,據說從神農氏便開始了。“神農嚐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即茶)而解之。”到了唐代,陸羽總結飲茶的理論,撰寫了一部《茶經》,被後人尊為“ 茶聖”。唐代茶道興盛,日本人的“茶道”,就是學習、接受了中國唐代的茶文化。大詩人皮日休曾有一首詩詠道: “丞相當思煮茗時,郡侯催發隻嫌遲。 吳郡去國三千裏,莫笑楊妃愛荔枝。” 宋代的歐陽修,米芾、梅堯臣、蔡襄、蘇東坡這些大文豪都留下了一些詠茶名篇、名句。其中梅堯臣的“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堪稱千古絕唱,講的就是用紫砂陶壺烹茶。到了明代飲茶的方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烹茶演變為沏茶,對茶壺的質地要求就相對高了,通過千百年來的實踐,人們發現,用紫砂壺泡茶,茶味雋永醇厚,由於紫砂壺能吸收茶葉汁,用的時間愈長,泡出的茶葉味道就愈好。於是,紫砂壺也就應運而生,製作紫砂壺的高手、名家、大師也就一個個走到曆史的前台。”袁玫講到這裏,又抿了一口咖啡,顯得神采飛揚。
“接著講。”潤生雖然也知道這些,但是平日裏很少有人跟他講。今天算遇到知己了。
“說到紫砂壺吸收茶葉,有一個故事不知你聽過沒有?——一個紫砂收藏家隨朋友在鄉村飲茶,主婦拿出一把紫砂壺招待他們。紫砂壺工藝一般,但因為使用時間長了,外表古色天香,光潔玉潤。出於職業習慣,他拿起壺身仔細端詳,發現既無款識(製作人在壺底、蓋內等處留下的印記),也無特點,於是很失望。這時主婦準備續水,打開壺蓋後收藏家發現裏麵有一座茶山,大為驚異,複拿起仔細端詳。茶山既茶垢,長時間不清理便越積越厚,形成積塊。這茶山有三、四公分高,非十年八載之功。這樣的壺即使不置茶葉,注水後也會有濃鬱的茶味,十分珍貴。收藏家於是提出想買,給出一個很高的價錢,令主婦難以置信,提出等丈夫回來商量。第二天收藏家興致勃勃地來了,主婦高高興興地拿出茶壺,表示他們願意賣掉。收藏家也很高興,接過茶壺打開一看傻眼了!——原來主婦為了幹淨,把裏麵的茶山弄掉了!”
“那壺這下就不值錢了。很可惜呀!”潤生說。
“是呀,收藏家大失所望,棄壺而去。”袁玫說。
“紫砂壺起始於宋,盛於明清,流傳至今。在明代中葉以後,逐漸形成了集造型、詩詞、書法、繪畫、篆刻、雕塑於一體的紫砂藝術。北宋梅堯臣有:“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的詩句,歐陽修也有“喜共紫甌吟且酌,羨君瀟灑有餘情”的詩句,說明紫砂茶具在北宋已開始興起。“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陽羨是宜興的古稱,那裏是紫砂茶具的發源地。元末《霽園從話》裏記載說:“餘於下獲一紫砂罐,有‘且吃茶,清隱’草書五字”。至明正德年間,學者吳頤山讀書於金沙寺中,其書童供春試著跟金沙寺僧捏製茶壺。《陽羨茗壺錄》中稱譽供春作品“栗色暗暗,如古金鐵,敦龐周正,允稱神明垂之矣!”則供春為紫砂陶藝史上第一個被記載下來的大師。“供春壺”敦厚樸實,端莊大方,特別為文人雅士所崇尚。後人爭相其形。可惜供春壺已不得見,現在流傳的供春壺多是仿品。當代宜興紫砂大師顧景舟先生的一件仿品,價格也在20萬港幣左右,足見供春壺的藝術價值多麽珍貴。供春傳時大彬、李仲芬。二人與時大彬的弟子徐友泉並稱為萬曆以後的明代三大紫砂“妙手”。 時大彬的紫砂壺風格高雅脫俗,造型流暢靈活,雖不追求工巧雕琢,但匠心獨運,樸雅堅致,妙不可思。徐友泉手工精細,擅長將古代青銅器的形製做成紫砂壺,古拙莊重,質樸渾厚。至明萬曆年間,可稱為紫砂壺的絕藝期。這一時期的紫砂壺多以銘刻作者姓名和年代為主,銘文多在壺底或蓋口之外沿。由於文人雅士的介入,紫砂陶聲名鶴起,故對書法藝術的追求也講究起來。至明隆慶年間,以潘允端、陳繼儒、董其昌等名家的參與,使之更趨高古典雅,隻是傳器較少,飲茶之風蕭條,是為雅流期。明萬曆以後,壺藝之風大盛,競相比藝鬥茶,號稱大觀期。此時名家輩出,間以時鵬、董翰、元暢、趙梁、李茂林為五大名家。紫砂工藝日趨臻美,登峰造極。以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為最,號稱三大妙手。是為紫砂陶藝的鼎盛期。一時“海內競求鳴遠碟,宮中豔說大彬壺”、 “荊南土俗雅尚陶,茗壺奔走天下半”。這一時期的紫砂壺除了製作工藝相當考究外,在裝飾方麵也頗為講究。裝飾除了書法內容外,一些山水、花鳥等圖案也躍然壺上。其刀法嫻熟洗練,功透坯體。於是一些本身不擅書畫的陶藝家,一壺製成也必請善書畫者代為刻銘。像陳辰、汪大心諸人竟譽為“陶之中書君”,專替陶工們代刻書畫。張叔未曾得時大彬壺有詩雲:“削竹鐫留十字銘,居然桃法本黃庭”,可見當時壺上書法的刻意旨求了。
乾隆以後,伴隨著清王朝的衰落頹勢,紫砂壺的製作也愈來愈不景氣。 值得一提的是嘉道年間的邵大亨,他為陳鳴遠以後的一代高手,其它如邵友蘭、邵友廷、等人,則一代不如一代。更多的是因循守舊,很少創新。當代的紫砂大師,首推顧景舟老先生,顧老潛心紫砂陶藝六十餘年,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名傳遐邇。其餘如李昌鴻、沈蘧華、顧紹培、呂堯臣等也各自身懷絕技,各有專長,皆為一時俊才……”
“你生產黑陶,為什麽對紫砂了解的這麽多?”潤生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
“我現在不光生產黑陶,還經銷紫砂、玉器等。作為一個總經理,對自己經營的產品必須了解,這樣才能作到得心應手。我剛開始的時候曾經鬧過笑話,人家問我紫砂和黑陶有什麽區別?我說紫砂是氧化焰燒製,黑陶是還原焰燒製,製作工藝都一樣。客戶是一個海外僑胞,他笑著給我講了很多這方麵的故事,我才開始知道:原來同是陶器,竟有著如此不同的工藝曆史。那次以後,我就去了江蘇,在宜興丁蜀鎮呆了一個月時間,潛心研究紫砂曆史。我對紫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又先後多次去那裏學習,在工藝大師那裏學到很多知識。現在跟我做生意的客戶都佩服我的才學,其實我也是被逼出來的呀!”袁玫說完後長舒了一口氣,拿了枚聖女果放在嘴裏。
“你真行。來,咱們喝一杯!”潤生倒了兩杯啤酒,倆人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