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82)
(2006-08-10 15:58:30)
下一個
八十二
潤生走後,老呂受到了不一般的重任,奈何38250廠長本領太差,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年盈利上百萬元的明星企業,一年後便瀕臨破產,工人流離失所,廠子一片狼藉,最後不得不停止生產。那幫人每天上班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將。38250廠長熟視無睹,聽之任之。
由於沒有銷售,資金短缺,冬日來臨的時候陶瓷廠連煤也拉不起,暖氣停了,水電也停了,隻好變賣家產,幾十萬的機械設備隻賣幾萬元;上百萬元的設備賣十幾萬,剩下的辦公樓給鐵路上租了出去。昔日隆隆的機器聲再也聽不見了,熱火朝天的生產場麵也沒有了,大家痛心疾首,集體組織上訪。上麵想調派新的廠長,被派的人下來了解情況後就不來了。工人們徒喚奈何,隻等著企業破產被別人收購。
帶著一身的疲憊和一顆惆悵的心,潤生一家踏上了歸程。
臨走前的一天,他們來到小曲的家,向他的父母告別。
小曲父母很開明,他們並沒有責怪朋友,也沒有責怪潤生。
大家都很難受。
所有的設備、產品以及那個溫馨的小院,連同屋裏的一切,潤生都留給了朋友。小曲父母不要那些東西。
辛苦多年的積蓄全部付諸東流,他們又回到原來的一清二白。
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濱海開往長安的列車上正在播放劉歡的《重頭再來》:
昨天所有的榮譽,
已變成遙遠的回憶.
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
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
為了我致愛的親人.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
隻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夢就在,
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看成敗人生豪邁,
隻不過是從頭再來
……
潤生在回去之前就給省城的朋友打了電話,朋友給他在一家禮品公司找了份工作。回到省城後,秀蘭和女兒回榆城去了。
因為建行營業點已經撤銷,呂玲夫婦也搬出去了,小院的草長了有半人高,大門的鎖子生鏽了,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弄開;牆欄上的花枯萎了,樣子很難看;家裏鋪滿了厚厚的灰塵,到處都是老鼠的蹤跡。秀蘭整整收拾了三天,才弄出點眉目,後悔跟潤生去了海濱,荒了這裏的日子。然而潤生卻從不這樣認為。他說:“人生短暫,生命中有意義的事情不多,海濱一年,我們損失了很多錢,但是得到了很多歡樂,還有金錢所無法衡量的友誼!我們努力了,經曆了,最後失敗,我決不後悔!”
回到省城後潤生給自己在城中村租了一間小屋,體驗另一種生活。秀蘭打電話說廠裏集資的房子馬上又要交錢。潤生找到幾個朋友湊了幾萬塊錢交了,成就他們多年買房的心願。
錢交了並不見得就能住上房子。工程停停歇歇,進展得非常緩慢。主體起來後就沒人管了,天天嚷著讓大家交錢,也不說給誰分幾樓幾號,等交鑰匙時才能知道。按照潤生的條件,廠級領導,雙職工,工齡也不短,應該是能夠分到最好樓層的,秀蘭於是就把目標鎖定在二樓東戶,不料盯上這套房子的人很多,最後大家打壞玻璃,沒等分配就搬了進去。
潤生在省城租的房子不等夏天到來就熱得住不成了。由於是頂層,暴曬了一天的樓板能烤熟紅薯,進屋後衣服便濕濕地粘在身上,潤生於是就脫得隻留內褲,這樣窗簾就得拉上,屋裏便更加悶熱,象桑拿室一樣。夜靜了,潤生拉開窗簾,見對麵樓下的小屋亮著燈,一對小夫妻正在洗澡,洗著洗著就做在了一起,也不怕被人看見。公路的兩旁睡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頂多在肚子上蓋個毛巾,誰也不避諱誰,鬧吵吵地直折騰到半夜才能睡著。天沒亮,買涼皮和《華商報》的就喊了起來,隨之熱浪也滾滾而來。無奈之下,潤生又換了一處地方,在一樓租了間屋子,情況才有所好轉。
廠裏的集資房沒等分配就搬了進去,這肯定弄不成。新廠長於是便讓老呂帶領一幫人挨家做工作。
沒人願意聽。
因為還沒有交鑰匙,大家都是砸爛玻璃從窗子搬進去一些東西。潤生不在,婆婆上來給秀蘭做伴。秀蘭和婆婆給裏麵支了張床,搬上去一些東西,讓婆婆晚上睡在那裏。
房子沒電,晚上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七月流火,裏麵象蒸籠一樣,熱得人渾身冒汗。蚊蟲成群地襲來,“嗡嗡”作響,叮得人瞞身是包。
婆婆睡不著,半夜的時候聽見外麵一直有動靜,嚇得大氣不敢出。因為是單邊樓,人可以直接到門口。門鎖著,開不了,窗子被打爛了,關不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婆婆爬出窗子,感覺衣服都濕透了,緊緊地粘在身上。
婆婆說陶瓷廠太亂,她不想在上麵睡了。
秀蘭鼻子哼了一聲,沒理她。
第二天晚上婆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見窗子響,看時,一個人從窗子跳了進來。婆婆大吃一驚,浸出一身冷汗。她喊了一聲,那人一看有人,又從窗子跳了出去。婆婆受了驚嚇,不敢在裏麵睡了,夾著被子來到建行,大聲地喊秀蘭開門。秀蘭已睡下了,被她一喊也吃了一驚,忙問怎麽回事?婆婆說她不在上麵睡了。
秀蘭很不高興:“潤生不在,讓你照個門都不敢!年齡那麽大了,還怕人殺了你?!你還能活六十歲嗎?——什麽事都指望不上!真是的。”
婆婆眼裏含著淚,站在黑漆漆的大門外等了好長時間,秀蘭才出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平安無事,就是蚊子太多,咬的人受不了。
秀蘭說:“我問過了,那天晚上到咱房子的是工程隊的一個人,晚上找住的地方,把你就嚇成那樣!”
婆婆說:“房間裏太熱了,天亮的時候才能涼下來。”
秀蘭說:“你真不知足!好了傷疤忘了疼!想當年你們一家人住在溝渠那樣的破窯裏怎麽過?夏天就不熱?就沒蚊子咬?”
婆婆說:“你別看下窯那樣的地方,正是冬暖夏涼,蚊蟲也沒這麽多的。”
秀蘭嘿嘿地笑了,是那樣的不以為然。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一個暴雨後的晚上,涼風習習地吹著,房子裏涼快了很多,蚊子也少了。婆婆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臨晨三點的時候,突然刮起了風。風是從河灘走過來的,在溝口徘徊了一會,就來了。
月亮隱在了雲後,陶瓷廠霎時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了。
連著幾天沒睡好覺,婆婆睡得很死。這時窗子響了一下,跳進一個黑影。
這是一個小偷,他是貿然跳進來的,不知道裏麵有人。
小偷那晚的運氣很不好,他去了幾家都沒成功,還差點被人逮住。眼看後半夜了,他感覺很累,於是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
單邊樓黑洞洞的,他爬上了二樓,走到東戶看見玻璃爛了,用手一推,窗子就開了。
小偷進屋後什麽也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隻好摸索著往前走。
突然,腳下軟綿綿的東西把他拌了一跤。婆婆睡夢中被踩醒了,朦朦朧朧地看見有人,她喊了一聲。小偷慌了,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婆婆拚命地掙紮著,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小偷很害怕,拿出刀子在她胸口就捅了下去……
潤生母親“啊!”地叫了一聲,聲音很沉悶,象是投進深水裏的一塊石頭,咕咚一下就沒了聲響。
小偷放了手,婆婆便軟綿綿地倒了下來,象一樁裝了半袋子的糧食,沉沉地倒下了。
小偷摸摸自己的手,粘乎乎的,很熱,他知道那是血。
“——天哪,我怎麽殺人了?!”他很害怕,沾滿鮮血的手在地上抹了抹,慌忙跳出窗子逃走了。
秀蘭第二天等了半天不見婆婆回來,很生氣。婆婆每天回來都很早,不等她娘倆起來就把飯做好了。眼看日上三杆,鐵門還是沒有響,她等不及了,抱起孩子準備上去。
正在這時,門響了。秀蘭說:“你咋現在才回來,把人都餓死了!”
門外傳來柳城明的聲音:“秀蘭,快開門!你婆婆出事了!”
“——咋了?!”秀蘭吃了一驚。
“趕快給潤生打電話,讓他回來!”柳城明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咋了?”秀蘭又問。
“你婆婆讓人給殺了!”柳城明說。
“——你說啥!?”秀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趕快讓潤生回來吧。保安已經報案了,派出所人一會就來。”柳城明說。
秀蘭抱著孩子跑到廠裏,見家屬樓的二層圍了很多人,腿一軟就坐在地上。
“人咋樣了?為什麽不趕快送醫院呀!”秀蘭急得哭了起來。
“發現的時候人早就沒氣了,送醫院也沒用。”老呂說。
“——不,我婆婆沒死,趕快送她上醫院!快!”秀蘭把孩子塞給了老呂婆姨,發瘋似地跑了上去。
門已經被打開了,一股血腥味迎麵撲來。地上一灘血,婆婆平靜地躺在地上,胸前的衣服被血染紅了。
“別進去,派出所馬上來人,要保護好現場!”保安說。
“——媽呀!”秀蘭長嚎一聲,撲了上去。
離婚事件後,已經整整十年了,秀蘭沒有再喊過婆婆一句“媽”。
“媽呀,是我害了你!你讓我怎麽向潤生交代呀!”秀蘭長哭不起,被人拉了起來。
派出所封鎖了現場。
潤生是下午兩點趕回來的。他叫了一輛出租,三百多公裏的路程,走了四個多小時。
母親被拉到了塔山區醫院的太平間。潤生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母親真的死了,他哭倒在母親的床前:“——啊,媽媽,你為什麽不能等兒子回來再走呀?你死的好慘呀!”
秀蘭也跪在了那裏,她不能原諒自己。
人死了,暫時還不能給家裏人說,否則屍體進不了村。
北塬人有講究:凡是在外麵死了的村民,無論老小都不允許進村子,否則對全村人不吉利。
潤生密不發喪,隻是給潤喜說母親病了,病得很嚴重,要他趕快上來。
兄弟倆雇了一輛工具車,進村的時候正值三更,月光朦朧下的村子靜謐寂悄,除了一兩聲狗吠,人們都已進入夢鄉。
誰也不知道潤生的母親已經逝世,並且悄悄地進村了。
樹上的貓頭鷹叫了起來,聲音哀婉淒厲,讓人不寒而栗。
天亮的時候靈堂已經搭起來了,一家人這才動起了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