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83)

(2006-09-15 14:38:14) 下一個
八十三  
  
   鹿縣人很重視棺木,本縣多以柏木為上料,鬆木次之,楊柳木又次之。柏木又分上中下幾等,一寸厚為下等,二寸厚為中等,三寸厚為上等。厚度之外又分四張板,八大仙,十二順喜和十六根頭、十八根頭、二十四根頭等。四張板的棺木用四塊整板做成。柏木生長很慢,長這麽粗沒幾百年不行,因此此等材料很少,幾乎沒有;八大仙既用八塊整板做成,這樣的材料沒上百年也很難生成,因此亦很少。十二順喜就算是上好的了,十六根頭算一般,十八根頭還差不多,二十四根頭就是最差的料了,做成的壽木全是坑凹,疤痕滿身,到處是楔子,但終究是柏木材料,比那鬆木、柳木強多了。壽木的裝飾也很重要,前些年流行請人油畫“百壽圖”,內用鬆香、黃蠟燙裏。現在流行雕刻,雕完後不施粉黛,清漆過麵,顯得很莊重。
  
  潤生給母親買了上好的柏木棺材,十二塊板,兩邊雕有二十四孝,個個栩栩如生,神靈活現;小檔頭是蓮花,蓮花盛開,蓮子熟透,預示後代繁榮昌盛;大檔頭是壽星,長髯飄飄,笑容可掬,可親可敬;棺蓋上雕著一條鳳,輕輕飛舞,盤旋於雲彩之間,刀功遒勁有力,疏密得當。
  
  潤生批麻戴孝,在一個長輩的帶領下挨家報喪。潤民死了,他就是長子。每到一戶門前,長輩喊一聲:“——某某,潤生來給你磕頭了!”
  
  潤生趴在地上,雙膝著地,對著大門重重地磕下去。一路走來,額頭上早就出血了,血順著眉毛流了下來,遮住了雙眼,和著淚水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一百多戶人磕到最後,他軟得象一灘泥,幾乎是在長輩的攙扶下才能起來。
  
  北塬鄉風俗,老者死去,男稱壽終“正寢”,女為壽終“內寢”,俗稱“過世”,壽高者則稱“順事”或“白喜事”。人死後,親眷及鄰居老者,為死者整容、穿衣、蒙麵,將屍體安放於室內木板上,叫“停喪”。點油燈一盞,焚香,燒“送終”紙,全家哭泣。隨即用白對方紙貼於家門及街門兩扇中部,俗稱“封門”,以示鄰裏。
  
  生老病死,皆由天命。按說六十多歲的人歿了,也算是壽終內寢,但潤生母親不是。她是凶死,因此兒女的心裏不能接受。
  
  殯前,潤生請風水先生擇良辰吉日,派人將殯葬日期提前告知親友。並在前一天將“開吊紙幡”,按男左女右高掛於門的右側,以示村鄰鄉友。孝眷按“五服”分五等穿白戴孝,兒子兒媳及女兒是重服,全身批麻戴孝,隻能看見臉部,女婿侄子次之,孫子孫女又次之。院子裏搭起了三起樓轎的骨架,一幫人正在往上麵糊紙綁花。這情景如此熟悉,十年前嶽母的葬禮仿佛就在昨天一樣,那時潤生還能給轎上畫八仙過海,今天他是無論如何也拿不起筆了——太沉重!
  
  前來送幛的人很多,院裏搭滿了紅紅綠綠的綢緞被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送幛的人一般都拿著香表,要去靈前燒紙上香。親友前來吊孝,由孝子在靈堂前跪迎跪送。凡女眷哭泣前來,孝女哭迎於門外,挽扶至靈前。
  
  靈堂前,白色的幡幛迎風招展。母親六十六了,幡幛就六十六張。靈堂上貼著:“駕鶴西遊”四個字,兩邊的對聯上聯是:“夢斷北堂春雨梨花千古恨;”下聯是:“機懸東壁秋風桐葉一天愁。”——這個二十三歲跟著母親逃荒而來的女人,跟著崇德受苦受難,居無住所,少吃無用,幾乎沒過什麽好光景。她的大半生都是為了孩子和房子而奮鬥,從土窯到廈屋,從廈屋到破廟,從破廟到牛圈,從牛圈到瓦房……這幾年剛住上了新房,可惜她沒福享用,最後死在了兒子的新房裏!母親一輩子生了十一個孩子,活下六個,後來又死了兩個,剩下潤生兄妹四人。
  
  母親入殮的時候穿了九件壽衣,壽衣是潤梅潤萍給母親買的。壽衣以綢緞為料,男穿長袍馬褂,女著短衣褶裙,多為單數七至九件。入殮後,棺柩便移入靈堂,掛孝簾,立銘旌,祭飯菜,供靈位。孝子輪流侍守靈前,通宵不眠,直至出殯。
  
  潤梅、潤萍哭得死去活來,怎麽也拉不起來。潤喜的兒子狗狗也哭得鼻青臉腫,窪眉二道。潤喜的眼睛紅紅的,無聲地啜泣著。
  
  父親高崇德躺在床上不說話,不吃不喝也不哭,像是囁了一樣。
  
  潤生請來了陰陽先生給母親看墳地。又擇好了日子,通知親戚鄉人。爺爺奶奶死後被葬在溝畔上,前麵有一道渠,陰陽先生說不聚財氣,一點財運都讓水衝走了。
  
  潤生買了一些磚,給母親箍了個堂子。箍堂子就是用磚在墓坑裏砌一孔窯,窯的大小剛能放下棺材。這本是有錢人顯闊的一種,後來大家為了表示對親人的尊敬,差不多一些的人都箍堂子。箍了堂子壽木就不容易腐朽,能保存很長時間。
  
  堂子箍好後由女兒來掃墓。潤梅和潤萍邊哭邊給母親掃墓,她們把墓穴打掃的幹幹淨淨,好讓母親平平安安地睡進去。
  
  出靈的時間選在第二天中午,家家門前堆起了麥草,等靈柩過時點著避邪。出靈前的一天晚上是亡人靈魂出殼的時候,一般在三更。據說靈魂走的時候都會尖叫一聲,聲音淒厲哀楚,很害怕。這靈魂誰也碰不得,誰碰誰遭殃,可能就會被帶走,活不長久了。但很少聽說誰的魂魄帶走了誰,完全是一種傳說。為了證明確實有魂魄存在,陰陽先生會在靈堂的案子上撒一些灰,第二天就會發現灰上有一些印跡。據說誰屬啥印跡便是啥的腳印。
  
  母親屬鼠,案子上果然有老鼠的爪印!
  
  當然,即使你屬牛,看到的也不過是一些鼠印或蟲子的印跡。
  
  出殯時,幡幛,紙紮引路,鼓樂吹奏,鳴鑼開道,孝子拄孝棒挹靈,女孝眷隨棺哭泣送靈。
  
  屬相相克的需回避,要不對自己不吉利。出殯前一刻陰陽先生會告知大家。一些抬棺木的也要換人。
  
  潤生頭頂著紙灰盆,高聲地哭著,潤喜、潤梅、潤萍、潤英及女婿、孫子、外孫們緊隨其後,哭聲響成一片,圍觀的人邊哭邊看。
  
  秀蘭哭得很傷心,嗓子都啞了。村裏人直納悶:都說這婆媳不和,看秀蘭的樣子就跟死了親娘一樣,不像呀!他們哪裏知道,秀蘭有自己的難處。
  
  潤喜媳婦哭不出眼淚,裝腔作勢嚎了幾聲,感覺不像,於是就抬起頭看別人怎麽哭,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潤喜一回頭正好看見了,起來就給了她一腳,媳婦被踢疼了,扯著嗓子嚎了起來……
  
  靈柩出了大門要奠三奠,奠一次停一下,大家放聲大哭,接著轎子又起來了,孝子們拄著孝棒,哭得驚天動地。
  
  母親在這一刻令人如此懷念,難分難舍。
  
  出了巷口轎子便加速起來,孝子們被甩在後麵,哭著喊著去追,被人攔住了。
  
  潤萍哭得昏了過去,人們忙掐她的人中,潤梅顧不得哭母親了,開始流著淚哄妹妹。潤生淚眼迷蒙,感覺象在夢中,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直到現在他還覺得母親沒有死,她不過是睡著了,去赴一個無回的宴會。
  
  太陽熱辣辣地照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濕的,頭發把眼睛也遮住了。淚水和著汗水流了下來,流了下來,撒在衣服上,撒在孝棒上,撒在厚厚的塵土上……
  
  靈柩抬出巷子,圍觀的村人便開始搶轎花。轎花做得很講究,有的甚至很繁複,象真盛開了一樣。這些轎花搶回去後掛在屋裏可以避邪,家家出殯都會有人搶花。搶了好,要不到墳上也得燒掉。
  
  棺至墳地入墓葬後,燒香、焚紙,跪拜致祭。潤生頭上的紙灰盆被從中間弄了個窟窿,據說開始的時候是怕人偷,後來就成了成俗的約定。有錢人家會在墳前立碑,祥述亡人的生平,農村人一般很少這樣做。因為北塬土地稀少,墳堆隻允許保留一年就得扒平,誰也不能例外。
  
  至此,葬禮才算結束了。
  
  葬後七日,孝眷要到墳地培土圓墓、祭奠,俗稱“頭七”。並從死亡之日算起,“頭七”、“二七”……直至“五七”,逢“七”都要到墳地祭奠請靈。“五七”以後,男人方可理發,孝眷才能洗換“替孝”。一年後要過頭年,所有親屬相聚,到墳前請靈。頭年時不穿孝服,不聞哭聲,大家回來後吃頓飯就散。第一年過年的時候也得請靈,來拜年的人先到靈位上香燒紙,然後再到屋裏給活人行禮。頭兩年過年時不能貼紅對聯,第一年貼黃對聯,第二年貼綠對聯,第三年才開始貼紅對聯。
  
  三年的時候要過事,跟娶親一樣隆重。三年是喜事,家裏一派祥和的氣氛,雖請有靈位,但無人哭泣。三年的時候媳婦的娘家要給女子換服,從頭到腳買一套衣服。有幾個媳婦的人家於是就互相攀比。因為行的禮都是自己女兒的,娘家人一般都比較大方,除了衣服還有毛毯或太空被。有條件的人給女婿也買衣服。
  
  過事的時候屋裏播放著歡快的音樂,席麵上猜拳聲不斷,給人感覺和亡人沒有任何關係。
  
  三年過後,事情就算徹底結束了。除了逢年清明兒女上墳,這個人才算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了。
  
  案件很快就偵破了。
  
  殺人犯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鹿縣人,姓趙。
  
  這個姓趙的年輕人便是潤英家的牛牛!
  
  五年前,趙磊和妻子離婚,正式和潤英結婚,牛牛改姓趙。孩子出車禍後,趙磊把牛牛轉學到榆城,原指望他能有所作為。十四年沒有盡父親的責任,他感到非常內疚,於是處處寵著孩子。
  
  那時趙磊正在北塬鄉任鄉長,北塬離榆城一百多公裏,不可能每天見到孩子,他於是每到周末就去看他,去了就給他買衣服,帶兒子去食堂消費,每次走的時候都會給他留錢。
  
  北塬鄉較窮,雖為鄉長,自己抽包好煙都舍不得,別人送的也委托人賣掉了。離婚後妻子提出要十萬元孩子撫養費,趙磊答應了,房子也給了妻子,趙磊住進了潤英的小房子裏。趙磊原來喜歡釣魚,喜歡打麻將。離婚後的他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他把一門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
  
  剛開始的時候牛牛很感激父親,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了。班上的同學都很羨慕他,說他有個有錢的好爸爸。牛牛有些飄飄然,於是在同學的煽動下經常請大家吃飯,後來甚至和一些不求上進的孩子賭博,再後來他通過別人認識了郝帥。
  
  郝書記下台後,郝帥離開了陶瓷廠,做生意沒本錢,父親用所有的積蓄給他買了一輛客車,並買好了到省城的線路。這玩意挺賺錢,不到一年,郝帥就弄了二十萬。有了錢他便雇了司機開車,自己跟一幫朋友每天進出歌廳娛樂場所,後來不知怎麽竟染上了毒癮。幾個月下來,手上的錢全吸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車也被人開走了。
  
  這時,一個小哥們給他介紹了牛牛。牛牛那時剛剛參加完高考,他知道自己不行,也不抱任何希望。郝帥見他出手大方,便收他為小兄弟。
  
  郝帥人窮勢不倒,見了牛牛就給了他一條中華,然後請他在全市最繁華的亞太大酒店吃飯。牛牛見郝帥勢很硬,又很仗義,聽說他在榆城呼風喚雨,心裏便對他很崇拜。幾個月下來,他也染上了毒癮,頻繁地給家裏要錢。
  
  趙磊很奇怪,問他,牛牛說學校組織旅遊,或舉辦培訓班,或自己買資料,等等。趙磊於是盡量滿足他。後來這孩子越來越不象話,潤英說你不能再這樣給他錢了,牛牛原來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一塊錢拿出去買東西,找了零錢他都會拿回來。現在你一給就是幾百,幾天就沒了,這錢肯定走了邪路!趙磊於是住在榆城觀察,果然牛牛不去學校了,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呆在一起。但他還沒發現孩子染上毒癮,於是不讓他補習了,把孩子弄了回去。
  
  牛牛回來後毒癮就發作了。他從母親的門市上偷偷地拿了一些錢就跑了。郝帥知道牛牛離不開他了,果不其然,幾天後這孩子就回來了。
  
  就這樣,牛牛走上了歧途,並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後來他又被父親弄了回去,母親把他鎖在家裏,他想法子又跑了出來,就不敢再回去了。郝帥見他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就斷了他的糧,牛牛毒癮發了,不敢給家裏要錢,於是就去偷,混一天算一天,最後居然稀裏糊塗地把自己的二外婆殺了。
  
  趙磊啟動了所有的資源來營救孩子,甚至不惜挪用公款,但希望渺茫,牛牛生還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倒不是潤生一家揪住不放,法律無情呀!
  
  潤英的門市也關閉了,最後竹籃打水,牛牛因故意殺人,情節惡劣,罪大惡極被判處死刑。
  
  趙磊也被隔離審查。
  
  牛牛死後,大媽沒活多長時間就歿了。她死的時候眼睛都哭瞎了。
  
  丈夫死她能接受,甚至潤蓮死了她也慢慢地緩過來了,但是牛牛的死是她絕對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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