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50)

(2006-06-28 12:02:32) 下一個

五十
  
  婚後第三年的時候他們還是沒有孩子,潤生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帶著秀蘭來到永安地區醫院,但檢查結果是並沒什麽大礙,而潤生也很正常。於是村裏眼明的人(有眼力,有先兆的人)就提醒潤生的母親,看是不是當初有人衝撞了帳房(新婚的洞房)?母親於是突然想起當初好像有一個毛丫頭片子闖了進去(當地風俗,沒結婚的女孩子是不能進新人洞房的,否則不吉利),那時她並沒有在意。於是她便請了陰陽先生重新看了吉日和時辰,把西廈房重新布置了一番,然後由父親去永安把潤生弄回來,跟媳婦“圓房”。
  
   物是人非。炕上鋪了比結婚時更多的褥子,棉和和的,很舒坦;牆上貼了一張秀蘭剪的雙“喜”,下麵是一對戲水的鴛鴦,無限依戀的樣子,楚楚動人;窗上糊了新買的麻紙,貼上了喜慶的窗花;一對綠色的大木箱上也貼了喜字,房檀上拉了一根電光紙做的花,在燈光下放射著光芒,五顏六色地來回晃動。秀蘭穿了結婚時的那件大紅棉襖,頭上依然抹了發油,卻遮不住粗糙的一張臉;眸子裏是做女兒時的嬌怯,欲說還休的樣子,羞羞地向這邊張望。潤生也換上了結婚時的衣服,帶上了大紅帳子,與秀蘭並排坐在炕的中央,看姐姐姐夫們在那裏忙活。大姐潤梅把四個麵兔用紅線纏了,壓在炕角,下麵各放了一包針,以示驅惡避邪,然後跟他們開著各種玩笑,象征性地給他們鬧房。秀蘭緊緊地偎在潤生的懷裏,笑得縮成了一團……
  
  月光透過窗欞鋪了進來,滿滿地泄了一炕。秀蘭喃喃的話語在耳旁縈繞,潤生一句也沒聽進去,心伴著那月光飄得很遠,一些記憶的碎片紛遝而至,塞滿了整個屋子,把房檀上的電光紙花撞得簌簌作響。
  
  潤生輕輕地拉上了窗簾,燈泡的顏色很暗,小屋沉浸在一片朦朧的光暈裏。因為是特殊的日子,他們今天都洗了澡,心情也十分好。雖然在模擬新婚之夜,畢竟對各自的身體已經很熟悉,沒有第一次的激動和緊張了,兩人顯得都很輕鬆。秀蘭先脫了衣服,鑽進被窩,微笑著看著他。潤生也脫了,掀了被子,秀蘭便在一瞬間赤條條地一絲不掛,裸露出潔淨而豐腴的肌體,那薔薇色的肌膚,挺拔的雙乳,細長的腰身與黝黑發亮的長發形成鮮明的對比,象戈雅筆下的瑪哈,光潔而柔嫩動人。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她的裸體,潤生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秀蘭象一朵盛開的海棠,梨花攜雨,人麵桃花,欲語還羞。潤生先是輕輕地吻她全身,最後吻住了她的乳房,一陣亂拱,她全身猛地一顫,一股熱流慢慢發散,隻覺得自己象一條迷失方向的鯽魚,搖搖晃晃不知要去往何處。男人粗短的胡須在胸前來回磨蹭,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讓她渾身顫栗,不能自持……她急切地想抓住他,希望他停頓一下,男人沒有停頓,相反兩隻手也在不停地亂動,她的內心十分緊張,看他那裏已經拔劍努張,期待而又恐慌。他先是輕輕地向裏放,她幫著他,用手把自己分開,但怎麽也進不去。他突然一用力,女人忍不住叫了一聲,她趕緊咬住枕巾,怕自己再叫出聲。
  
  她緊緊地抱住了他,不顧一切地吻他,兩個人完全熔在一起了,她覺得自己象漂浮在驚濤駭浪裏的一隻小船,任憑大浪在自己的身上拍擊,一種麻酥酥的,熱辣辣的感覺,略微澀疼,無邊無岸,無止無盡,時間在這裏已經失去了概念,兩人渾身都濕透了……一陣酒後眩暈般的驚悸,肌肉在一陣陣地收縮,她感到自己要化成粉末了…… 

  不知過了多久,潮水慢慢退去。潤生想從她的身上下來,女人緊緊地箍住了他。她喃喃地讓他在裏麵再呆一會,興許這次就有了呢!潤身感覺很疲憊,是那種渾身酥軟的疲憊,軟軟地伏在她的身上進入了夢鄉……   
  
  秀蘭不太均勻的呼吸聲也輕輕地響了起來,夜靜極了。
  
  ……
  
  幾個月後,秀蘭還是沒什麽變化。
  
  婆婆的臉色已是越來越難看了,好聽的和不好聽的都說了出來。
  
  婆婆常年有病。潤喜不在,家裏還是比較窮。母親因此便經常要秀蘭寫信給潤生要錢,或者在潤生走後問秀蘭要錢。秀蘭很無辜,因為潤生自結婚到現在,還沒有給過她一分錢!她每月用的衛生紙都是從娘家拿的。有時母親看她可憐,也會悄悄地塞一些零花錢給她,回來後都用在油鹽醬醋上了,秀蘭從不舍得去花。好在做姑娘時的衣服很多,秀蘭便全帶了過來,幾年都不用再買。訂婚時潤生給她買的那條紅色的紗巾已開始發白,秀蘭卻時時圍在脖子上,舍不得取下來。婆婆說我養豬能下仔,養雞會生蛋,那條紅省牛已下了三個牛娃了——你能幹什麽?!你白白活在這世界上了,還要戕害我家潤生!——你想絕我高家的後呀!秀蘭於是也不甘示弱,她說生兒育女是雙方的事,你兒命裏沒有兒子,讓我怎麽辦?說完便號啕大哭,十分悲傷。
  
  秀蘭於是便寫信給潤生,說她不想在家裏呆了,讓潤生在城裏給她找一份臨時工——哪怕掃大街也行!潤生看了後心裏很矛盾,他知道秀蘭目前的處境。但秀蘭走了以後,誰來伺候多病的母親?他想冷靜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因此也就沒有回信。秀蘭連著又發了幾封,潤生都沒有回。他不知道對秀蘭該說些什麽,因此一晃半年沒有回去。
  
  小黃結婚了。
  
  小黃在鄉政府工作,曾苦苦地追過秀蘭,秀蘭最終還是選擇了潤生。

  小黃的婚禮極其盛大,讓一輩子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人大開了一回眼界:一排綠色的吉普車開道,後麵是兩頭低的伏爾加小轎車,小轎車後麵是麵包車和工具車,拉著女方陪嫁的彩電、洗衣機和電冰箱。婚車從鄉政府大院出發,浩浩蕩蕩地在北塬上繞了一圈,回來後便在供銷社的食堂大擺酒席。酒席擺了一百多桌,全鄉鎮有頭臉的人都去了。
  
   小黃的叔叔也來了。副縣長紅光滿麵,鄉政府書記和鄉長都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端了酒杯一桌桌地敬著,平日裏滿臉的橫肉堆滿了笑容,泛著油膩的光。小黃穿了一身體麵的西服,攙扶著新人款款地給大家敬酒,一時猜拳聲、吆喝聲,零星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整個鄉政府都停止了工作,投入到這場轟轟烈烈的婚禮中。
  
  婚後小黃便被分在附近的生產隊下鄉,黃泥村離鎮子最近,不到十裏地,小黃於是便每天騎著自行車往返。
  
  駐隊幹部的工作是輕閑的,一不用去地裏勞動,二不用在辦公室寫東西,十天半月召集村幹部開一次會,回鄉上後匯報一下就行了。村幹部為了討好他們,往往會組織了人員一起打麻將,麻將桌一擺就是三四天,期間很少休息,三四天之後便抱頭大睡兩三天,如此而已。小黃畢竟還年輕,他不喜歡這些無聊的遊戲,再說黃泥村的人每天都忙自己的事情,也沒時間陪他玩。小黃於是便經常一個人去各家的地裏走走,吸收一點新鮮空氣,大家見他來了,都熱情地打招呼。要是從前,一些有閨女的人家還會打他的主意。小黃長得細皮嫩肉,一張娃娃臉,很惹女孩子的喜歡。但秀蘭卻看不上他,這讓他很傷心。
  
   駐隊幹部在村裏呆久了,一般都會跟村裏的姑娘、媳婦發生一些故事,這是公開的秘密,大家多心照不宣,有一首歌謠可以為證:
  
  鄉幹部  真輕狂
  走街竄戶找姑娘
  走到哪裏不愁住
  村村都有丈母娘
  
  那時小黃新婚燕爾,小倆口如漆似膠,小黃根本沒心思再找其他女人。
  
  一天他來到秀蘭家的地裏,秀蘭正在鋤草,他便站在那裏同她拉話。小黃說你歇會,讓我鋤鋤吧。秀蘭說你連莊稼苗與草都分不清,哪會鋤地。小黃說你不要小看了我,說完便從秀蘭手裏拽了鋤,甩開臂膀鋤了起來,居然鋤得有模有樣,把村裏人看得都笑了。
  
  那時候鄉幹部都是派著吃飯,由隊幹部指定,輪到誰家誰家做。吃完飯一般給二兩糧票,有的幹部吃得舒服,還會給五角錢,因此村民都樂於叫他們吃飯。也有一些衛生條件不好的,媳婦做不了飯,因此主任是不會把飯派給他們家的,這些人在人前便會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
  
  秀蘭的麵條做得好,自從結婚後把家裏也收拾得幹淨了很多,因此小黃要求把飯派到她家。小黃看著秀蘭擀麵的身影很親切,一雙長長的辮子在腰間來回擺動,極有情致。麵條薄得像紙一樣,切得象龍須麵一樣細,長得一筷子撈不到碗裏。秀蘭在湯裏臥了雞蛋,灑了蔥花,小黃還沒吃就開始流口水了,眼睛盯著秀蘭不住地看,熱辣辣的。婆婆不解地望了他一眼,看秀蘭時,一副渾然未覺的樣子,小黃的臉便倏地紅了,埋下頭隻顧吃飯……
  
  隨後的日子,小黃便讓主任把飯多派到潤生家,說秀蘭做的麵條他喜歡吃。對方是鄉幹部,婆婆沒有多想,再說潤喜進了監獄也多虧了小黃才得以釋放。她聽說過這件事情。
  
  去的次數多了,與婆婆也熟了。小黃有時來也會買一些雞蛋、大肉什麽的,或者從家裏拿一兩盒餅幹給秀蘭的婆婆。於是吃完飯後小黃便會到秀蘭的房間閑聊,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秀蘭看見婆婆的臉色已漸漸有了陰霾,說話時也有些份量,隻是沒有最後發作罷了。
  
  秀蘭說你以後不要來了,潤生不在,來的多了我婆婆會生氣的,你看她已經不高興了。小黃說我和你之間又沒有發生什麽事情,盡管我們原來談過,但那隻是朋友關係,現在我認為還是,為什麽就不能來往呢?整天待在村裏,我都快悶出病了,隻有到你這裏感覺還能好一點。如果你也拒絕我,我真要悶死的。秀蘭一想也覺得是,兩個人都結婚了,各自都愛著自己的那一位,在一起談談話怎麽就不行了呢?

  恰好那段時間潤生回來了,潤生因為小黃幫過他忙,因此心裏總覺得欠他一份人情,於是便去縣城買了酒肉,要秀蘭做幾個菜,請小黃一起喝酒。
  
  那天晚上小黃喝醉了,小黃喝醉後便嗚嗚直哭,誰勸也不行。潤生扶著他到鄰家的廂房,安頓他睡下。臨走時,小黃拉著他的手不讓走,嘴裏喊著秀蘭的名字,哭得淚流滿麵,潤生心裏一時很不是滋味。

  潤生走後小黃仍然經常來他家吃飯,婆婆的臉上已經掛不住了,小黃走後便開始罵雞罵狗,秀蘭與婆婆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婆媳倆從此撕開了臉皮。婆婆把秀蘭不生孩子的事也兜了出來,秀蘭傷心地哭了。

  小黃再來時秀蘭便不理他,說你以後再不要來了。她給主任說以後再不要給她家派飯了,主任不解地望著她,說你們不是同學嗎?小黃就喜歡吃你做的麵條。秀蘭說他喜歡吃的東西多了!語氣很堅決。
  
  主任被搞暈了,沒吭聲。
  
  晚上的時候一個人睡不著,便去豆花家看電視。平日裏秀蘭是很少看電視的,這兩天心煩,她就去了。
  
  豆花看見秀蘭非常熱情,拉了她的手問長問短的,說秀蘭還是你有眼力,潤生家那麽窮,滿條村的人都看著他要打光棍了,你卻不怕。這不,潤生現在是城裏人了,咱黃泥村人老幾輩也沒幾個走出縣城的人,將來潤生熬到了時月,把你也帶出去,你真有福氣呀!說完她又誇秀蘭勤快。她說秀蘭,不是我說你,全村的人都在誇你哩!秀蘭的心裏酸酸的,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豆花說完又拿起秀蘭的辮子用手撫了又撫,誇辮子長得好看。她問秀蘭什麽時候要孩子?——你家潤生可是咱村裏的人精,你又長得好看,生下的娃肯定聰明,以後不定要做什麽官哩!秀蘭倏地紅了臉,說我們現在還不想要孩子,主要是潤生不想要,他怕影響自己的工作。猛抬頭,見小黃從外麵走了進來,正在癡癡地盯著她看。秀蘭頭一低,說了聲我走呀,便一甩辮子出了大門。小黃跟到外麵準備說些什麽,見秀蘭頭也不回,就沒有吭聲。
  
  麥收的時候雷電交加,老槐樹被電劈折了大枝椏,白晃晃的耀眼。上工的鐵鍾也掉了下來,滾到旁邊的溝渠裏了,從此再也聽不到當當的鍾聲了。因為土地已經包產到戶,大家不用集合都知道自己該什麽時間上地,因此就再也看不到鍾聲一響群鳥亂飛的景象了。樹洞在那次電火中又燒了一次,黑糊糊的,剩下薄薄的一層,卻照樣枝繁葉茂,槐花紛飛。後來,由於農藥的廣泛使用,小鳥越來越少,至後來銷聲匿跡,一隻也見不到了,老槐樹從此真正地寂寞起來,默默的在那裏苟延殘喘。冬日的斜陽透過樹杈灑了下來,懶洋洋的沒有一點溫度。起早拾糞的拐子突然在巷道中大喊起來,驚醒了熟睡的人們——白秀的屍體在槐樹上蕩來蕩去,好像早已僵硬。婦人們尖叫一聲就跑了回去,從此晚上不敢從這路過。晚上的時候有人看見白秀站在老槐樹下唱《五哥放羊》,一襲的白衣白褲。後來,老槐樹被閥掉了,據說閥的時候樹裏流出了血,把人們都怕了一跳,閥樹的人也從此一病不起。
  
  多年後,潤生又回到了故鄉,偌大的院子,沒了老槐樹濃濃的蔭涼,顯得一下子空曠起來。晚上一個人站在門口納涼,隱隱地就聽見那歌聲飄了過來,很遙遠,很遙遠,虛無飄渺,卻又實實在在。古老的槐樹彷佛就在眼前晃動,影影綽綽的。鍾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一樹小鳥撲愣愣地飛起來了,頃刻便無影無蹤……夜涼了,薄薄的霧氣弄濕了他的脖頸,一如當年那蔥綠的槐蟲在心裏蠕動,讓人不能平靜。月亮孤淒地掛在那裏,冷冷清清的,很單薄。
  
  四周一片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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